“这姜别是何许人也?身为谷主爱子却明珠蒙尘,如今谷主驾鹤西去,眼见着父亲一生心血就要落入杀父仇敌之手,恨如姜别,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惊堂木再一拍,整个茶楼静可闻落针。
“最精彩之处,当属满谷长老齐声喝骂魔头,可姜别坐在血泊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轻笑出声,只冷声说了四个字——”
说书人声音一停,哗啦一声展开折扇,吊足了胃口之后,才抖着手腕伸出四指:
“‘谁敢拦我?’”
只听茶楼里一片惊叹:“哇……”
苏籍也哇了一声,他听得出神,连面都忘了吃:“这也……太帅了吧?”
姜别心忖你不是听过好几回吗,但到底没说出口:“关于那鸳鸯鱼印的事……”
“稍等稍等,这会正在精彩的地方。”苏籍手里的筷子都快捏断了,一张脸上肉眼可见的紧张。
姜别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朝一日在御京的某个茶楼里听完了自己是如何当上玉云谷谷主的整个过程的。
很荒谬,很离谱,但不得不说这说书人的确功夫不浅,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恰到好处,讲得确实精彩。
结束时,整个茶楼还沉浸在意犹未尽的静谧中,两息之后,掌声雷动。
说书人在一片叫好声中笑盈盈地端着茶盏走下台去,苏籍还没回过味来。
姜别叫了他一声,苏籍才满脸崇拜地转过来:“仁兄说什么?”
“关于那鸳鸯鱼的徽记。”姜别道,“还有,你面要坨了。”
“哦,对。”苏籍想起来了。
他三两口把面吃完,也不知道是几天没吃过好饭了,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汤底的调料渣都没剩下。之后,他将筷子一撂,这才说起了那图腾的事。
“水墨堂堂主墨龙曹炎本是绸缎商出身,最早在澜州开了家绸缎庄,‘水墨堂’的招牌就是打那时候起的,”苏籍说,“澜州这地方原本叫江宁城,所以江湖人常说‘墨龙富贵傲江宁’,说的就是姓曹的在商界的名头。”
“后来,姓曹的生意越做越大,从绸缎庄到茶叶,从药材到酒楼,”苏籍把手拢在嘴旁,凑近了一点,“甚至连盐铁这等朝廷管着的买卖都敢伸手,没人管他,他就越发无法无天。这些年水墨堂的铺子开遍了大半个江湖,光御京这条街上十家有六家都挂着他们家的金徽记……你说他怎么可能什么黑心手段都没用,就靠一本生意经把生意做这么大的?”
说完,苏籍重新坐直回去。
他喝了口茶,碰的一下落杯,满脸皆是厌恶:“最可恨的是,他们不光哄抬物价,还故意卡货不卖,让好些东西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上……若我有朝一日当了大侠,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与苏籍那压都压不住的满腔嫉恶如仇的少年气不同,姜别只是垂着眸静静地听,不时搅动着碗中面汤。
他有些好奇这些都是苏籍从哪里听来的,但见少年说得信誓旦旦,也就不再怀疑真假。
“你再来一碗吗?”他放下筷子问道。
“多谢,不必了,”苏籍摆摆手,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你说,那个姜谷主或者霍兄那样的大侠能让那姓曹的喝上一壶吗?”
姜别:“嗯……”
霍大侠不知道,但姜谷主确实没兴趣。
他不紧不慢地吃着面,吃完了便从荷包里摸出一颗碎银放在桌上,连苏籍那份的账一并结了,起身离去。
苏籍则跟在他身后往外出:“等等!我给你钱!”
姜别:“不用了。”
苏籍急了:“那怎么行!在下怎能白吃白喝?”
姜别于是说:“等你娘大好了再说吧。”
苏籍终于不再坚持,只冲着姜别的背影道:“说起来,还没问过仁兄尊姓大名。”
他话音才落,姜别脚步骤然一顿。
跟在后面的苏籍收势不及,闪身的时候左脚结结实实踩在了右脚上,痛得抽了一口凉气。他抬眼一看,只见姜别直勾勾地盯着街对面的某处,可顺着目光望去,那里又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姜别收回视线,很轻地抿了下唇:“你先回去照看你娘吧,我们有缘再见。”
他说着就要走,苏籍连忙上前两步拦在他身前,“仁兄于我母子二人有恩,在下总不能连恩公的名字都不知道!”
姜别顿了顿,回头扫了一眼茶楼,还是说:“下次再说吧。”
苏籍很不明白,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值得扭扭捏捏的,他们走江湖的不都是先报名号为敬吗?哪有被这么问还三缄其口的?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这人不坦荡。于是他撇了撇嘴,一边暗暗心忖,如果是姜谷主那种大人物就肯定不这样。
“那就这样,”大人物说,“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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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冬雨骤至。
姜别靠坐在床头,床边燃着银炭,发出细碎又温暖的噼啪声。
屋里没有点灯,姜别在一片黑暗中往外看,而窗外亦是一片漆黑。这雨下得毫无章法,雨声忽远忽近,擦过窗纸时的声音冷清清的,听得人牙酸。
姜别在想那个宁蔚。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今天茶楼对面的那个身影就是宁蔚,也就是说,宁蔚在跟踪他。
但为什么呢?
姜别又想起今天刚进小院时宁蔚看自己的那个眼神来,只觉得说不出的怪。
多想无益,姜别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他本就浅眠,到了后半夜,突来一阵血腥味霸道地冲入鼻息,他猛然惊醒,只看见黑暗中端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安静地隐在炭火照不到的角落里,血腥味在屋里弥漫,沉重的呼吸声里似乎带着压抑的痛楚。
姜别心头一跳,坐起身。
“……霍无归?”
他声音很轻,却见那人倏然抬起头,染血的眉峰下一双深邃鹰目直直望来。
“你受伤了?”姜别掀开被子下床,浓烈的血腥味让他下意识皱眉。他抹黑点亮烛火,回身时不由一怔——
只见霍无归浑身是血,几近湿透的玄色劲装紧贴着贲张的肌肉,腰间挂着的短笛甚至还在滴血,在地上汇聚成一团暗红。
更令姜别心惊的是他的脸色。男人发梢滴着冰冷的雨水,面容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浑身遍布刀伤,有些甚至还在流血。
姜别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替他脱下浸血的外衣。当碰到那支短笛时,手腕突然被冰冷的手握住。
感受着手背上冰凉的温度,姜别气笑了:“要么松手,要么立马滚出去。”
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
姜别冷着脸扯下那支短笛,双手沾满了黏腻的血,“我去打热水,你不要乱动。”
说罢,他披上外衣转身出去了,衣摆带起一阵风,惹得烛火摇了摇。霍无归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随后默默别开视线,面无表情地扯下身上的布料。
那碎布都黏在伤口上,哪里经得起他这么粗暴的动作,原本被血痂糊起来的伤口被他这么一扯又重新裂开,可他却像不知道疼一样。
于是姜别端了一盆热水回来,就看到霍无归**着上半身坐在先前的位置,手里还捏着布料,流了一身的血。
姜别:“……”
他深吸一口气:“自己擦擦,轻点,也不嫌疼。”
说着,他转身从药箱里拿出药粉、金针,回身时发现霍无归竟真的小心翼翼地擦着伤口,只是一双眼仍盯着姜别不放。
烛光下,他的眼睫在眼中投出两片阴影,沾血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显得格外刺目。
姜别在他身边坐下,动作娴熟地往伤口上撒药粉。这药粉药劲不小,霍无归肌肉紧绷,额角渗出冷汗,却始终一动未动。
姜别注意到他背后有很狰狞的鞭伤,看上去才刚刚痊愈,伤痕的位置都比较集中,不像是打斗中伤的。
他本想问这是怎么弄的,但也知道霍无归什么都不会说。
……那他现在又来找他干什么呢?把他这里当什么了?之前在玉云谷,不是撇得挺清么?
姜别手下不自觉重了一分,霍无归骤然吃痛,下意识捉住了姜别的手,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姜别。
“不用谢。”姜别的思绪被这动作拉了回来,他避开霍无归的视线,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
他把手抽回来,垂眸去盖药粉瓶的盖子,浑然已经忘了先撇清关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姜别。
窗外雨声渐密,打在屋檐上,像天公抖漏了一袋玉珠,顺着屋脊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姜别手脚很利落,上完了药又去牵针缝合,全然无意去问霍无归这伤怎么受的。一切弄好后,他又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让霍无归换上,这才对他说:“我也不多留你,雨停了再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霍无归居然没动。
他伤得这么重,换寻常人估计早就晕过去了,可他却还能坐得腰板笔直,直勾勾盯着姜别,良久,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能否让我在此暂留几日?
这还是重逢后霍无归第一次有求于姜别。
“为什么?”姜别披着外氅倚在窗边,正将方才用过的金针在灯上烤,不咸不淡地问,“你没地方去了么?”
霍无归抿了下唇,似乎想说什么。
姜别也不催他。十几根金针,他烤得很仔细,直到针尖滚烫得发青,便用干净的帕子擦过,再一根一根收进针包里,最后打了个很漂亮的结。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摇曳的烛火把两个人的影子揉在一起,投在墙上,形成一团模糊且纠缠难分的黑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别终于忍不住了,正要答应说“那你就留下好好养伤吧”,却见霍无归也在同一时间张开口,说的却是:我不能说。
又是不能说。
雨还在滴滴答答地落,姜别突然觉得很烦。
“霍大侠是把我这里当善堂了,”他忽而笑了,“你什么都不说,那我凭什么要收留你呢?就凭我们十五年前的交情吗?”
“也是,”他唇角勾起了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那次总归是我欠你一条命,这次就当还了吧。”
听说我有自带冷评体质,之前我还不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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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赴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