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商议”,动身去御京的事定在了三天后。
姜别是江湖中人,没什么东西要带,陈青倒是在进京前一晚敲开了姜别的房门。
姜别看向他手中:“这是……”
“盘缠,”陈青把荷包递过去,似乎是不敢碰姜别,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转道搁在茶案上,“师弟难得出远门,总不能缺了钱花。”
“我不缺钱。”姜别道。
陈青还是坚持:“拿着吧。”
看着荷包,姜别沉默了片刻,心情有些复杂:“你以前跟着宴飞英时,与他不怎么亲近么?”
陈青愣了一瞬,还没说什么,姜别却摇摇头,又笑了一下。于是陈青要说的话就被这一抹笑堵了回去,他不怎么舒畅地摸摸鼻子,道:“师弟还是收下吧,钱不多,是师父的遗产,这些本来都是要充宗门公账的——”
话音未落,便见姜别斯斯文文伸出手,从桌上拿起荷包掂了掂,从善如流塞进怀中。
于是陈青默默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荷包几乎就是姜别的全部行装了,在玉云谷住了十五年,除了药包针包之外,这地方居然连一件属于他的东西都没有。
不过也都无所谓了。
下山时,宁蔚和那两个叫不上名的随从在前面走,姜别牵着马走在最后面。他懒得和陈青他们热络,便没叫他们相送。
饶是如此,此时山头上还是站满了人。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能看到他们高举着手,手臂挥得像一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药杆子。
“听说这次还是姜谷主第一次下山?”宁蔚放慢了脚步,与姜别并行。
其实不算是第一次了,姜别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紧了紧缰绳,答非所问道:“我们走着上京?”
宁蔚一愣,笑了:“这不是留时间让您和他们告别么!怎么着,咱们这就启程?”
姜别本想问他霍无归怎么办,是一同走,还是还有别的事。但转念一想,霍无归的事也不归他管,更何况那人迟迟不肯光明正大地现身,应当也是不想让姜别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种很干净分明的、撇开关系的态度让姜别很受用,但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丢了什么一样。
“启程吧。”姜别的目光又在天地间扫了一圈,还是没发现那人的身影,便干脆转回来,对宁蔚作了一揖,手向前方一端,袍袖垂落,如青松覆雪。
“宁总管,烦请前方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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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御京一带风水不是很好,环着的山挡了天运,于是不知是哪一位皇帝登基后下令在京里的风水眼处种上龙爪槐,名曰“守京槐”,能接天运,镇地灵,种有龙抓槐的地方便是全御京气运最好的地方。
赵清宵派人在御京安排给姜别住的小居里就有一棵“守京槐”。
按道理,姜别是应该感到受宠若惊的。
这是一个能看得出一直精心打理的宅院,兴许是赵清宵的别居,装潢并不普通,甚至可以以精致来形容,尤其以院子里的龙爪槐最为惹眼。枝干盘曲,如龙爪擢天,仔细一看,树干上面甚至还刻了字,大概是种下去的日期和圣人年号,不过随着槐树成长,字也看不太清了。
姜别还在孝期,一身麻衣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圈,双手很自然地背着,脖颈修长挺拔,整个人有种很沉静的清贵气度。
宁蔚站在大宅门口有些晃神,姜别停在那棵守京槐边叫了两声,才见他如梦方醒般拽回思绪,神色一瞬间便恢复如初。
“对了,”他笑着说,“长公主于三日后在映阳宫内设宴,届时请谷主务必赏脸。我派人来接您。”
姜别应下了,只觉宁蔚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与其说是在看他,倒不如说是一直在盯着他的面具瞧。
送走宁蔚后,姜别简单安置好,又歇了一会,这才拿着陈青给他的姜越遗产上了街。
此时日头高悬,是冬日一天里最为暖和的时候,市集上人头攒动,街边蒸饼的水雾混着小贩的吆喝声,酿成一股独特的市井味道。
面对一片繁华,姜别在街口站了会,正要迈步时却听到一道略显熟悉的人声从一侧传来。
“先前来你这里的时候百合还卖五十文,怎么这才过了两三天,价格居然翻了倍?!”
“……现在都这个价,你上别家也一样的。你还要不要?”
过了片刻,一个气冲冲的少年从屋里冲了出来,也不看路,径直和姜别撞了个满怀。
他下意识道歉,却在抬起头来时瞪大了眼睛:“是你!”
此人便是给母亲上街买药却发现药价疯长的苏籍。
姜别也很意外,没想到还能在御京碰见这倒霉孩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籍没给姜别回答的时间,紧接着又问,“霍兄呢?你们是一同来的么?”
见姜别否认,苏籍显得有些失望。
从眼神看得出来,他有多崇拜霍无归,就有多不待见姜别。倒也算不上不待见,姜别医术过人不假,面上总挂着三分笑也是真,但可能因为他太清醒,太算计,每个眼神都像在丈量人心,这和一向信奉义字当头的苏籍南辕北辙。
姜别道:“你娘怎么样了?”
“吃了月余的药,好是好了不少,只不过眼下药钱疯长……”苏籍年轻的脸上现出一抹愁容来。
他虽是不待见姜别,但恩怨分明,当下便冲姜别抱拳,老气横秋道:“还未替家母谢过仁兄。”
姜别笑了笑:“与其谢我,倒不如多学点本事。”
说着,他指向苏籍手中的药包:“一百文的百合也下得去手,看来苏小侠应当是囊中阔绰,视钱财如无物了。”
苏籍愣了下:“你、你什么意思?”
“萝卜籽,冬瓜仁,梨皮,橘络,这些药材若不嫌麻烦自己晾晒的话几乎是一文钱都不用花,药效比不上百合,却完全可以代替,”姜别很耐心地解释,“我之前说要用百合入药,你便只盯着这一味百合买,没想着变通,要么是不差钱,要么……就是脑子里没别的了。”
姜别一番解释下来,苏籍没想起来生气,满脸通红道:“你意思,我、我买亏了?”
姜别但笑不语。
苏籍当即便把袖子一卷:“我找那掌柜的去!”
姜别没拦,但他知道去也没用。
他的目光随着苏籍的背影看向那个药肆,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位置却坐落在全御京数一数二繁华的街口,高悬的牌匾上缀着一块刺金的图腾。
姜别仔细辨别了一会,才发现那图腾画的是一对鸳鸯鱼。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一路走来这个图腾似乎并不少见,光这条街上的许多牌匾就有。
莫非是某种风靡的图案不成?
不多时,吃瘪的苏籍去而复返。少年脸都黑了,强行秉着一股侠气才没把难听话骂出口。
姜别心道果然如此:“百合尚且卖这么贵,也不知这生意是怎么能做起来的。”
闻言,苏籍撇了撇嘴:“仁兄有所不知,御京里很多生意都是受了水墨堂的照拂的,就比如这药肆,涨价降价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涨了别的地方也得跟着涨,他们降了别地儿也得降,不然水墨堂的就不给他们好过了。”
“瞧见那团金灿灿的徽记没?但凡印着这个的,都是水墨堂的地盘。”说着,苏籍指向那块图腾。
姜别在心中把水墨堂三字念了一遍,直觉这是个挺长的缘由,恰好旁边就有个茶楼,倒不如坐着慢慢说。
二人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姜别点了一壶茶,问苏籍:“你吃饭了吗?”
苏籍摇摇头,姜别于是又要了两碗面。
茶楼里有人在说书,面上来的时候这人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响木一拍,全场哗然。
只听那刻意压低营造紧张感的嗓音道:“书接上回,姜别寻仇归故里,血洗玉云谷终成真修罗!”
姜别:“……”
苏籍用筷子挑起面来嗦了一口,看向一动不动的姜别:“你不知道吗?这一折最近很有名的,哪哪都在讲,只要讲这个就卖座,我都听了好多回了。”
虽然听了好多回,但苏籍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吃面一边含糊地评价:“要我说这姜别还是不够狠,既然是寻仇去的,真得把人都杀光才爽快呢!”
姜别:“……还不够狠吗,书里说都把那姓宴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了。”
还把李相宁的手脚剁了,血洒灵堂。
苏籍从碗里抬起头不怎么赞同地看了一眼姜别,又低下头去继续吃面。
在他被每天都在涨价的药材压到喘不过气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像霍无归他们一样,风来雨里去,刀尖舔血,活得轰轰烈烈。
“说起来,还是走江湖的好啊,快意恩仇,写意人生,”半大小子有些惆怅,又有点羡慕。他手中握着筷子,眼中露了些欣赏的意味出来,“就比如这姜谷主,一剑荡平仇寇,何等痛快?”
听苏籍这么说,姜别这才意识到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