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刺痛合着鲜血迸发而出,姜别单手捂着肩膀,后脊重重撞在了沉重的木棺上。
李相宁的剑风近在咫尺,凌厉的寒意化成一条线,已然扫到了面门。就在浮光掠影之际,姜别忽而意识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兴许是见识过了山外之山的缘故,或许李相宁的武功也就那么回事。
这么想着,姜别毫无闪躲之意,无意识勾了勾唇。但这份笑意本就十分稀薄,须臾间便荡然无存。
只听李相宁一声怒吼:“还不放手!”
“师兄万万不可!这里可是灵堂!”几个弟子扳胳膊拖大腿,合力拦住即将发狂的李相宁,“灵前见血,谷主英魂难安,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祸事啊!”
李相宁挣脱无果,脸色涨得通红,“这孽障含血喷人,我何曾做过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勾当?!”
他武功底子到底深厚,几个人都几乎压不住他。可目前没有一个人搞清楚姜别口中的“真相”究竟是真是假,他们断断不可能让李相宁就这么把姜别杀了。
一时间,灵堂内沸反盈天。
“点他穴,”有人提议,“先定住再说!”
“你敢!”李相宁上半身被桎梏着,周身蛮力尽出,连眼角都暴出了青筋,恶狠狠地瞪着提议的弟子。
那人第一次见李相宁竟有这般狰狞面貌,惊吓之余,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好在有人趁乱封住了李相宁的穴道,李相宁纵有万般不甘此时也动弹不得,唯独一双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姜别。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空气突然变得十分诡谲。
没有人率先开口,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众人皆是一惊,转头去看时发现是香炉里的香断了,半截线香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几段。
“就连师父都在替我喊冤!”一息之后,李相宁突然大笑不止,“各位且让这孽障说!师父在天有灵可都听着呢!”
紧接着,屋外的狂风冲开了灵堂的大门。
碰——!
只听一声巨响,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瞬间灌满灵堂。一时间,白幡翻飞乱舞,如天有异象降世,好像真的应了李相宁那句“在天有灵”一般!
这场面简直诡异至极,李相宁的笑声愈发癫狂起来,所有人都被唬得六神无主。
姜别却冷嗤一声,沉声道:“李相宁,你毒害师父,嫁祸给我之时,就未曾想过师父在天有灵,断然不会放过你吗?”
李相宁笑声一顿,他正要发作,奈何被封住穴道,只能尽力扭动脖颈,面朝姜别。他的脸因过度用力而肌肉紧绷,看上去颇为可怖。
“你不用辩解。”姜别轻飘飘收回目光,环顾众人,在人群中和宴飞英对上了视线。
仅一瞬的接触,姜别便移开眸,再次看向李相宁。
“试问——”他赫然提声,清冷如松间雪的嗓音像有魔力一般,所有人不约而同定下心神,朝此处看了过来。
姜别没有急着往下说,众人居然也都安静地等。他们发现,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听姜别说话,而姜别好像也是第一次这么处于万众视野的中心。
姜别微微抿了下唇,原本就没有血色的唇更加苍白了,“试问,师父中毒之后,”他顿了顿,“李相宁是否提议,不许我诊脉,不许我煎药,甚至不许我靠近师父的卧房?”
此言不假。
不止如此,还把姜别送去的所有汤药全都倒了。
李相宁面皮抽动:“你给师父下毒在先,难保你送来的药里有没有毒——”
“有毒吗?”姜别冷声打断,“谁验过了?你验过了吗?我送去的药里有毒吗?”
众人哑口无言。
没人验过。
紧接着,姜别眼神陡转:“试问,李相宁是否是第一个提出我为下毒凶手这个推测的人,且他不许我当堂对质,还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就要盖棺定论、杀我灭口?”
说这话时,姜别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去,挨个停顿。
姜别说的都是事实,没有一个人质疑。
众人的面色越发难看起来,他们开始有意无意往李相宁那边瞟,眼神中带着李相宁从未见过的质疑,恐惧,还有一些李相宁看不懂的东西。
李相宁一改方才嚣张本色,终于急了:“这……这算什么证据?对,没错,这些是我做的又如何?这些说明不了任何事,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经过师兄点头的,绝非我一人擅自妄为!”
提及宴飞英,他便极力转过头去寻找宴飞英的位置,可他被点了穴,脖颈活动受限,宴飞英又隐于人群之中,他不得其章,只得高呼:“师兄还不惩处这个孽障!为何还要由他在这里胡说八道?!”
他一直在喊宴飞英,可宴飞英一直都没有回应。
姜别收回目光,向后靠了靠,结结实实倚在了棺材上。
肩膀的伤虽然有些深,但未及经脉,也并不急着处理。
他淡淡地看着那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与乱成一团的玉云谷众人不同,他整个人好像已然超脱灵堂之外,混在了漫天风雪里。
“一派胡言!”李相宁没想到姜别在这个时候还能发呆,登时怒不可遏,浑身怒血瞬间冲向了天灵,“你倒是说说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师父?我根本没必要杀他不是吗?!”
“这话,我也说过,可你们都没人听。”姜别微微侧过头来,“说白了,李相宁,你恨师父,你也恨我。”
“你恨师父对我的偏爱,你恨我天资过人,你恨命运不公,你什么都恨。只要师父和我还活着一天,你就永远停不下对我父子二人的憎恨。你恨了我十几年,或许这些年你一直在找寻能一石二鸟的良机,届时你将拥护你最爱戴的师兄继位谷主,你将成为整件事最大的幕后推手——又或者,你原本就存了将师兄也一并除去的想法,一旦得手,你便是玉云谷内至高无上的存在。”
姜别一番话不急不缓,停顿有致,屋外北风哀号,卷挟着雪花重重拍在门上,倒像是在给这个故事作衬一样。
“每逢郑钧来访,一向都是由你和师兄二人亲自接待,不过端茶倒水安排住宿的事不由师兄过手,你便有了可以接近郑钧的最得天独厚的条件。经过了解,你发现郑钧同样野心勃勃,虽然你二人觊觎的有所不同,但最终你二人达成共识合力密谋,以毒蕈毒害我父,再以红玉莹之名嫁祸给我,最后除掉师兄,以达到你二人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派胡言!”一边听着,李相宁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周围人唯恐他冲破桎梏,连忙将他按住,可李相宁还是靠蛮横的内力解开一半的穴道,一跃而起。
“我不相信整个玉云谷会有人不恨你,你明明是最晚拜入师门的,却偏偏受尽了偏爱,姜别,恨你的不止我一个,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众目睽睽之下,他深吸一口气,极力遏制住怒火,指着姜别道,“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曾替师兄打抱不平,如果这也算动机,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杀人动机!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我也并非是最容易接近郑钧的人,就比如师兄,师父和郑钧议事时一向是有师兄候于左右,他不也能——”
李相宁自己还没意识到这番辩驳有多么不妥和荒谬,周围人所有人的脸色却愈发古怪起来。
姜别的唇角深深地扬了起来,藏在面具后的阴影里:“李相宁,你现在……是在指控师兄为凶手么?”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李相宁怔了一息,彻底反应过来,“我没有!”
他急忙回头找寻宴飞英的身影,忙慌找了一大圈,终于发现了人群中铁青着脸的宴飞英。
那张脸上,一向体面的表情虽有所崩塌,但整体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在此刻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师兄……”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我没有毒害师父,也没有……”
没有想要指控你为凶手。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宴飞英低下头,展开手中的纸,端详片刻后抬起眼来,对他轻轻地说:“相宁,你太让我失望了。”
李相宁慢慢睁大双眼:“连师兄……都不信我?”
他从一旁的弟子手中夺过信来,死死抓在手中,平平整整地展开给宴飞英看,“这是那姜别伪造出来的,这字迹并非出自我手,师兄再仔细看看——”
他的手在抖,一张纸哗啦哗啦地响。
“我看过了,”宴飞英说,“与你的字迹……确有几分相似。”
李相宁整个人彻底僵住。
似乎过了一甲子那么久,他才终于活了过来。
起先只是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然而在某一个瞬间,他却又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摇头的动作渐渐停了,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宴飞英,整个人继而暴病一般开始疯狂发起抖来。
这症状并非疾患,而是突然得知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实,恐惧、惊慌、绝望之下,气血逆流冲及肺腑所致。
周围人全都被他这副模样吓傻了,好半天,只听李相宁从喉咙中逼出一声类似于野兽的低吼,“姜别——”
下一瞬,彻底冲开穴道。
“我杀了你——!!!”
他撕心裂肺地嘶吼着,转身向姜别扑去,全然不顾这里还是姜越的灵堂。
谁知身体才刚转过去一半,心口突然一凉——
李相宁身形一顿,活像生锈一般,滞涩地低头看去。
——匕首从背后贯穿心口,露出了还挂着血珠的半截利刃……
而匕首的另一端,就握在宴飞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