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飞英是五岁那年入玉云谷,拜入姜越门下的。
年轻的姜越为人很是严格,好在宴飞英勤恳踏实,天分虽不算顶尖,但苦学亦能补拙。
宴飞英时常能感觉出姜越对他或许并不十分满意,姜越喜欢聪明的孩子,而他好像总差那么一点。
然而,于年幼的宴飞英他而言,姜越却与父亲一般无二。
他崇拜姜越,爱戴姜越,在姜越的悉心教导下,他的医学武功造诣也一步步提升。他有了更多的师弟,也成为谷中人人敬重的大师兄。
他终于成为了姜越心中最能信任的存在,他坚信自己就是姜越的传承。
他原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一天天踏实又平淡地过下去——直到姜别被带进山门的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宴飞英不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天色如何,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姜越召集了一众弟子,在略显昏暗的大堂里跟他们说:
“这是为师路上捡到的乞儿,以后就是你们的小师弟了。”
宴飞英有些惊讶,借着夕阳的余晖去打量这个小孩。他很瘦弱,背后的骨头突了出来,面上挂着一个挺大的面具,感觉下一秒就要挂不住落下来一样。
宴飞英想,身为大师兄,他须得多加照拂这小孩才行。
怎料拜师之后没过几天,这小孩生了一场大病。宴飞英他们没能看到姜别的病状,但据姜越说,这病极为凶险,不许他们探视。
在姜越的悉心照顾下,小孩总算大病初愈。姜越异常欣喜,当即便昭告宗门,要收这小孩为义子。
甚至还给他改了名字,随姜越的姓,单名一个别字。
宴飞英很少见到姜别,姜越把他保护得很好,对他的偏心也是人尽皆知。兴许是因为之前那场病伤了根本的缘故,姜别一向羸弱多病,需常常用药养着才行。他的每一碗药都是姜越亲自煎的,不仅不过他人之手,用的还都是谷里最名贵的药材。
自从姜别进谷后,姜越不再单独教宴飞英功课,甚至都顾不上他了。宴飞英心里不是滋味,但也知道姜越忙着照顾师弟,便鼓起勇气主动请缨帮忙煎药,迎来的却是姜越不近人情的回绝。
“你功夫还没到位,要吃死人的。”姜越对他这么说着,将他赶出了药房。
宴飞英心有不甘,却一个字都辩解不了。
他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但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勤奋,到头来居然连给个小乞丐熬药的资格都没有。
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自打这小乞丐开始学医之后,谷中的珍贵医书永远都是先经这乞丐之手,之后才轮得到宴飞英他们。
甚至他还得去求姜越,姜越才肯提前让他看上一眼。
抱着从姜越那里求来的医术,怨恨就这么在宴飞英心里扎了根。
——我是可是堂堂大弟子啊!这些年来我将所有的忠诚都献给了玉云谷和师父,我自己靠努力拼来的,凭什么一个小乞丐就能颠覆这一切?凭什么要我捡人残卷?!
他恨,他不甘,可作为大弟子,他需得维持仁厚的形象,作为姜越的追随者,他也永远不可能怨姜越没法一碗水端平。
可这些滔天的情绪总得有一个出口,于是所有的怒火就都朝向了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
……如果有人能替他收拾收拾这个小乞丐就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没多久,宴飞英开始在身边物色人选。他惊喜地发现还有另一个人也同样痛恨着姜别,那就是李相宁,他的师弟,就像他忠于姜越一样,李相宁也对他抱有同样的忠诚。
当年他们都年少,并不知道嫉妒可以杀人。
回过神来时,十五年都过去了。
在宴飞英默许下,李相宁折磨了姜别十五年之久。这个忠诚的拥护者比他想象得更加得力,于是他自然而然地纵容了一切。
——包括李相宁最后那个杀了姜别的决定。
事到如今,看着跪在棺前的姜别,宴飞英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李相宁当时真把姜别杀了就好了。
如果姜别死了,一切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为什么李相宁没能杀了他?
一抹阴湿的念头悄然爬上心头,宴飞英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压进心底。
再睁眼时,眸中那些翻腾的暗潮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层薄冰。
旁边有个弟子被满地的纸吸引了注意,正要捡起来看,宴飞英眉尾一挑,向前一步,状似无意地踩在了那张纸上。
姜别道:“师兄就不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宴飞英与他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攒紧又松开,声音依旧是镇静的,“左不过是你狡辩之词,不看也罢。来人,把这凶手押下去关起来,以候发落。”
话音一落,李相宁疾步上前,剑如鸿影一闪而过,姜别则堪堪向后一仰,手中施力,作势起棺。
闷响在耳畔炸开,从棺椁里散了些冷意出来,眼见着姜别真要开棺,宴飞英瞳孔骤缩:“别——”
姜别态度很明确,他冷眼凝视着李相宁,但凡他上前一步,则必使姜越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一击不中,李相宁几乎是本能地再补一剑,却听宴飞英几乎破音的一声嘶吼:“快住手!你快不过他的!”
须知姜越中的这种毒来自于一种毒蕈,因其特殊的药性,死后尸体的腐烂程度也较寻常更快,所以为了掩人耳目,宴飞英偷偷往尸体上敷了一层药,用以护住姜越的容体。但倘若姜别再把那棺盖掀开哪怕一毫,尸体受外面的风一激,只怕……
宴飞英压根不敢想!
李相宁闻声赫然定住,不解回眸。
姜别则趁势夺剑一转,李相宁心中大骇,正要去躲,却见姜别把剑一扔,高声道:“诸位同门,我查明了师父所中是为何毒,还查明了和郑钧里应外合之人的真正面目,证据在此,请诸君详观!”
“什么证据,你在发什么疯?”李相宁睁大眼。
姜别却像没听到一般:“这毒并非红玉莹,而是由一种毒蕈为主、辅以蟾蜍、钩吻等九毒制成。毒发时的症状虽与红玉莹极为相似,但此毒未加炮制,毒性上相去极远……故而若早施金针,以汤药相调和,则旬日可愈。”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声音愈发沙哑,双眼也被逼得发红,“可你们……竟误认为我是凶手……”
他满眼悲怆,再次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你们平日治学懈怠便罢了,还不许我接近师父,不许我给师父诊脉,以至于满堂人才竟无一人查出真相,才使师父沉疴日重,如今……就这么撒手人寰!若要论罪,若我父亲、恩师泉下有知,你们人人都罪该万死才对!”
满堂哗然。
“你是说……谷主……谷主原本……”
姜别点了点头,带着恨意的眼神垂了下去:“这蕈菇唯在青霞门一带绝壁之上可生,从未出现在玉云谷过。须知我入门十五载从未踏出山门一步,郑钧每次到访也都由宴、李等几位师兄亲迎,我又如何得以取得这青霞秘毒?”
“可……”
似乎是察觉到了周围人的半信半疑,低着头的姜别不待那人说完便骤然顶腕,手中匕首再进一分,木棺当即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
他猛然抬起头,赫然震棺:
“我所言句句属实,我此行拼死将毒方带了回来,如若诸位不信,何不开棺验尸,以证我一身清白?!”
姜别声如金玉,掷地铮然,余韵久久不绝,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终于大梦初醒。
他们骤然想起姜别先前所说的“证据”,纷纷趴下去去捡洒落一地的纸。就连李相宁都沉浸在这极具冲击的一番话中,久久未曾出声。
众人读着读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嘶”声。
看来……真相确实震撼。
自打从姜别口中说出“毒蕈”二字后,宴飞英便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在那里,待尝到一股腥甜,方才惊觉自己竟将舌尖咬出了血。
脚下传来细微的震动,宴飞英低头一看,方才那个弟子正小心翼翼地试图把那张被踩住的纸从他靴下抽出来。
“你信他说的?”宴飞英温和地问。
“这……”那弟子眼神闪躲,露出一个极其为难的表情来。
宴飞英嗤笑一声,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他蹲下身去,捡起那张纸,却没交给那弟子,自己也不看,反倒是握在掌心,不知不觉便捏得皱皱巴巴。
“师父的丧礼还没结束呢。”他低声说着,却在起身的瞬间感到一阵眩晕。
再抬头时,诸位弟子讳莫如深的表情深深刺痛着宴飞英的神经。
他眼看着李相宁蹲下去捡起一张来读,眼看着李相宁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再为盛怒,眼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玄铁剑被李相宁用脚尖勾起,在空中画了个圆,于一众呼声中向姜别刺去。
而这一击也不知怎么就中了,姜别捂着肩膀后退两步,重重跌落在地。
随着匕首脱手,木棺再次沉沉合起,发出一声轰鸣。
他看见姜别抬起头,皱着眉忍痛问他:“师兄,你还要包庇他吗?”
一片混乱里,宴飞英问:“你说什么?”
“师兄,事到如今证据俱全,你还要包庇李相宁吗?!”
宴飞英沉默了。
一息过后,他回过神来,急切地打开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纸,一目十行。
这确实是一封和郑钧联络的书信,里面也写了不少有关作案的细节。
但落款并不是他,而是——李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