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音没想到在这个时辰居然还能见到花胜白。
她收起长鞭,回身抱拳:“先生,长公主罚了师兄二百鞭。”
花胜白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霍无归的后背,挑眉:“这么多?”
“……是师兄自请的。”
花胜白闻言抿唇不语,忽而一笑:“也是,毕竟是花某的得意门生,失手了自当重罚。”
虽是责罚之语,但他的语气中却全无责怪之意。影门三十三卫中,他唯一收了霍无归为弟子,多年来更是倾囊相授,护短护到连赵清宵都没辙。
叶尘音没再说什么,行礼告退。
待她走远,花胜白又抿了口酒,这才走到霍无归身侧坐下。
他探过霍无归腕脉,见无大碍,才往他肩头不痛不痒地拍了一记:“……也不知道少请几鞭子,真笨。”
霍无归撑着地面艰难坐起,只低垂着头行了个礼,始终没看花胜白。
花胜白察觉他神情消沉,还以为是因着这次失手的缘故,便顿了顿,破天荒安慰道:“失败乃人之常情,你倒也没必要这么自责。”
然而霍无归只是闷闷地点了下头,还是没抬眼。
这个反应就让花胜白有些意外了。
他古怪地盯着霍无归,试图从那雷打不动的表情里挖掘出一丝蛛丝马迹。只见霍无归坐在原地调息了一会,随后拿起叶尘音放在一旁的长鞭,一下一下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他擦得很慢,甚至于过于仔细,半炷香过去后居然还在擦同一个位置。
“行了,够干净了,”花胜白按掌止住他的动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霍无归双眼低垂,好半天终于抬起头,看进花胜白的眼中。
四目相接之时,花胜白有一瞬的怔愣。
——他有多久没在这小子眼中看到过这种神情了?
上次……这孩子才刚被赵清宵带回来吧?
“你……”
霍无归勉强笑了笑,很快敛下眸,比划着说:
——师父,我找到那个人了。
花胜白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那人是谁了。
“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他拉回神思,也跟着笑,“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然而霍无归的表情压根无半点愉悦可言,只迟疑着点点头,大概是对这句话表达赞同。
能找到姜别……确实是好事。
只不过结局有些令人唏嘘罢了。
见状,花胜白不笑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把剩下的一饮而尽,酒壶就这么随手一搁。
“我猜,你这次失败与他有关。”
说着,他从霍无归手夺过长鞭,工工整整地一圈一圈盘好,一边用余光看着霍无归,见他没否认,便收回眼神,又道:“受这么多罚,也是为了他。”
“如此消沉,也是为了他。”
“而且里头那位还不知情。”
“而且你也没打算告诉她。”
这些话全都是陈述,花胜白心里清楚他不是在等霍无归的回应。
他笑了笑:“小子,我就喜欢你这点。”
“你重感情,讲信义,但也别忘了,兴许别人也有别人的苦衷。打碎了牙就硬往下吞,世上多的是爱逞能的人。”
他手下一停,仰起头来,满眼盛着月色:“有的时候,人们的本意或许并非是背叛,或许他们只是在保护自己,不得不隐瞒了一些没法说出来的事实。”
清朗的声音和在夜风里,花胜白这番话好像是在劝霍无归,又好像是在劝自己。
“你怪他们吧,他们也着实可恨,但在你这里到最后其实也剩不下什么,只能指望着那点回忆过活了。”花胜白拍拍霍无归的肩膀,“年轻人,多向前看。”
霍无归垂着双眸,目光静静地落在面前的一块青砖上。
……这些年来,他能想象姜别一个人究竟吃了多少苦,又怎会不明白苦衷二字怎么写呢。
其实他也没奢求过什么……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花胜白的安慰好像并不起作用,那股憋在胸口的压抑感愈发沉重,好像不论如何都疏解不了。于是霍无归只能徒劳地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神色显得有些空洞。
花胜白叹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时却陡然住口,眯眼看向一处。
霍无归顺着视线看去,正好望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从廊角一闪而过,是叶尘音。
“她好像和你合不来,”花胜白笑笑,“不过她最近也不在御京,听说是查水墨堂去了。”
说罢顿了顿,语焉不详:“最近里面那位在查什么事,大概和曹炎有关。”
霍无归神色动了下。
“你对曹炎有兴趣?”花胜白转过脸来。
霍无归摇头,但眼神仍未从叶尘音离去的方向收回来。
“走吧,去我那儿上药,”花胜白看破不说破,“为师同你讲讲这个曹炎。”
话音一落,花胜白撑地起身,右手随意一甩,盘好的长鞭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正正挂回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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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赵清宵遽然回身,目光看向堂下。
叶尘音正垂头束手站在那里,见赵清宵发问,重复道:“属下调查水墨堂时偶然听闻圣人和娘娘还育有一子,不知何故流落在外,按年龄算应与东宫那位差不多,只是不知是男是女,如今又身在何——”
“此等皇室秘闻——”赵清宵陡然出声,声音略显尖利。
叶尘音于是住口,赵清宵却没再往下说,只皱着眉沉吟片刻,问她从哪里听的,是否可信。
叶尘音犹豫片刻,没敢说死,只说此言确实出自曹炎之口。
赵清宵听罢没急着说话,过了片刻才从鼻子里笑了声,道:“曹炎曹炎,莫非这人手眼真能通天不成?”
“属下怀疑曹炎和皇宫里什么人有联系。”叶尘音道。
“你有什么想法?”赵清宵问。
“暂时……只是猜测。”叶尘音面露惭愧,很快道,“不过属下可以继续探查,假以时日必有收获!”
不料赵清宵却摆摆手:“先这样吧,水墨堂那边让你师兄去,你先起来。”
叶尘音哑然抬头:“公主——”
赵清宵却没有多说的意思,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叶尘音咬了咬下唇,一声不吭地利落起身。
她尽力将所有情绪都藏起来,好在赵清宵没有往这边看,反而是转过身,面向微微敞开的窗口。
这扇窗正对着后院,也就是霍无归受罚的地方。如今花霍二人已经离去,兵器架上的长鞭在寒风里微微晃动。
“我有别的事要你去办,”赵清宵平静的声音传来,“我要知道有关那个郑钧的一切,尤其是你师兄没能带回来的毒方。”
叶尘音张张口,点头应下,心中却是起了些许涟漪。
她思索再三,还是张开口,犹豫道:“公主。”
赵清宵转回身。
叶尘音仰起脸,看向赵清宵:“属下为公主效力多年,不明白公主为何要包庇师兄。”
赵清宵略一挑眉:“包庇?”
“您既然知道师兄并非马失前蹄,而是因为旁人拖累,便更要秉公处理,以彰显影门风范,不是吗?”
赵清宵顿了顿,似笑非笑:“你是觉得我把你调回来,心有不甘?”
叶尘音猛然抬头,二话不说原地扑通一声跪下:“属下岂敢!属下愿为主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会——”
赵清宵抬起一只手止住其后话,表情也变得意味深长了些。
叶尘音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她拿不住赵清宵的意思,片刻后,却见赵清宵竟转身落座,恍若没事般喝起茶来。
喝着喝着,突然开口:“尘音啊。”
她转过脸来:“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叶尘音沉了沉气,照答:“十三年了。”
“十三年,本宫看得清你的为人,”赵清宵说,“你认为本宫应该不遗余力把你师兄想护的那个人挖出来,给影门上下一众一个交代,是吗?”
叶尘音垂下头去,停顿片刻,沉声道:“对属下来说,忠诚和正确永远是最重要的。”
适时风起,寒意一窜而入,赵清宵伸手把窗户关上,屋内便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了叶尘音一会,道:“映阳宫里不需要真相,本宫只要他死心塌地留在影门就够了,他为了护住那人足足挨了两百鞭,本宫若不给他一个台阶,你以为他还会有退路?”
叶尘音不再说话了。
赵清宵则温温柔柔地叫了她一声:“尘音啊。”
“……公主请讲。”
“你今日这般莽撞,”赵清宵语气轻柔平和,“若让你师兄知道你要致他背后那人于死地,他会怎么做,你想过吗?”
“……”叶尘音咬着下唇,“师兄明辨是非,他也知道什么是对错才对。”
“有太多事比对错重要,”赵清宵道,“你本性太过刚直,要学的还有很多,有空让照月带带你,免得到时候死得不明不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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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霞门一夕之间全员覆灭,满门上下无一生还。这惊天的消息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山川南北。
整个江湖一片哗然。
在这风口浪尖之际,姜别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瘦马,一晃一晃地踏上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