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苏籍被霍无归从睡梦中叫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你要走了?”
霍无归点头。
苏籍“哦”了一声,忙拍拍脸清醒过来。他撑地起身,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先前地那把九孔短笛,又摸出几两碎银,一并递了过去:“我……我身上也没多少钱了,虽然不多,就当是路费了……”
霍无归没要他的钱。
苏籍挠挠后脑勺,只好怎么拿出来的还怎么收回去。
清晨的阳光顺着破庙的大门,在这荒僻的地方照出一道灰蒙蒙的光束,映着缓缓浮动的微小尘埃。
供奉桌旁,苏籍安静注视着霍无归,看他仔细验过那笛子,再一点一点擦着上面本就不存在的脏污,忽然道:“还不知仁兄尊姓大名……”
见霍无归看过来,他又摆摆手,解释说:“我欠了人情,总得知道恩人姓甚名谁。”
苏籍从小到大江湖话本看了不少,为人最重一个义字,何况又是这么大的恩情,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还。
不过霍无归独来独往惯了,面对苏籍一腔热情,也只沾着香灰在供奉桌上写下一个霍字。
“霍兄。”苏籍抱拳,又自顾自问道,“不知霍兄今后有什么打算?昨夜我娘突然发病,虽说你那朋友开了方子,但我还是打算带她去御京瞧瞧大夫,正好她在那儿还有亲戚……我想着,如果霍兄也要南下,顺路的话,兴许我们还能一起走一程。”
提到姜别,苏籍这才意识到从睁开眼就一直没看见他人,他四下看了看:“你那朋友呢?已经走了?”
说完这话,苏籍注意到霍无归拭笛的动作停了。
对于苏籍的提议,霍无归不置可否,只将笛子原样别到后腰,也向苏籍回以一礼。
这算是拒绝了。
苏籍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自我安慰,江湖人来人往,有缘之人自能再见。
于是他利落抱拳,重重向前一推,昂着头,老气横秋地说:“此去一别,还请仁兄多加珍重,江湖路远,我们后会有期!”
也不知苏籍从哪里学了这么一番话,好像早在脑海中早早排练过好多遍一样,霍无归不由无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
秋风又起,霜草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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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便是立冬,繁华如御京也落了一地肃杀的黄叶,到了晚上更显冷清。
御京正中,宫宇林立,灰瓦青砖,虽无繁复雕饰,却独具一种静而深远的美感。
霍无归双膝跪抵着映阳宫冰冷的地砖,饶是跪着,身影依旧笔直,腰背如松。
正殿至中的金銮椅上坐着一个妇人,人逾中年,未施粉黛,不配钗环,仅以一柄素金簪固定已生华发的宫髻,整个人透着一种岁月雕刻出的沉稳与威严。
此人便是当朝天子的嫡妹,长公主赵清宵。
殿内没点几盏灯,亦无人侍奉,赵清宵的手搭在椅臂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略长的指甲和那层镀金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哒、哒哒——
旋即骤然停住。
“自从你独自出任务起,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失手。”赵清宵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或许你能告诉我事出何因。”
赵清宵等了一会,霍无归依旧跪在原地,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我让你去调查毒方,你就调查出来这么个结果,”赵清宵头疼地揉着鬓角,“按照你说的,姓姜的谷主中毒濒死,毒方被毁,连唯一的知情人郑钧都能意外离世……所有线索全断,这一切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霍无归还是沉默,赵清宵看了他一阵,也知道这会儿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叹了口气,挥手示意霍无归退下:“算了,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她站起身,兀自往内寝走去。她才刚走到屏风后面,转头发现那身影还在殿中央执拗地跪着,一直压着的火瞬间上来了:“还不滚?”
霍无归抿着唇,稍作迟疑,朝着赵清宵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下长长稽首,久久都未曾起来。
赵清宵被这架势气笑了:“你这是做什么?硬要我罚你不成?!”
她快步走回来,顺手从案上扯了纸笔,重重扔到霍无归身前,“罚多少,自己说!”
霍无归捡起笔,毫不犹豫地写了一个百字。
一百鞭。
赵清宵冷笑:“想死就直说,若真打你一百鞭,明日此时就要本宫替你收尸了。”
她走到霍无归身前,弯下身去把那张纸抽出来揉成一团,正要扔时,动作乍然一滞——
“你甘愿受此重罚,是想让我以为这一切真是你失误所致?”赵清宵的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到那双眸中的情绪变化,就像一枚无形的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深潭,掀起一波极其微弱的涟漪。
并非是霍无归掩饰得不够好,而是赵清宵实在太了解他了。
当年她强行救下濒死的霍无归并将其收入门下,迄今已有十五年的主仆情分。她亲眼看着霍无归一步步长大成人,早就对他了若指掌。
于是赵清宵略一挑眉,缓缓起身。
“……无归,你在包庇什么人。”
此言一出,霍无归的双睫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不过他此时低着头,这点细小的反应并没有落入赵清宵的眼中。
“设若我不计较你此次失手,”赵清宵把那纸团展开,当着霍无归的面慢慢撕碎,“你会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她余光仍停留在霍无归身上,但霍无归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直到那些碎屑在身前落了一片,他才终于提笔写下两个字。
赵清宵扫了一眼,无奈又有些好笑:“他叫二百?”
霍无归抬起双眸,目光如炬。
——二百鞭,除此之外,全凭长公主处置。
一跪一立,四目相对,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坚定不移。
良久,赵清宵点了点头:“行。既然如此,自己领罚去吧。”
她没再看霍无归,转身走到一半时,脚步突然一顿。
“原本任务失败只该扣一年功绩的,你包庇祸首罪加一等,这次就扣三年的份。另外你往后不许再插手此事,可有不服?”
她知道霍无归最在乎什么。当年霍无归拜入影门时她就曾许诺,只要霍无归替她完成一千件事便放他走,霍无归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些年更是不辞劳苦恪尽职守,为的就是早日还完欠她的恩情,重获自由之身。
普通人一年最多也只能出十几次任务,然而霍无归就像个不要命的疯子一样,竟在短短十年里就完成了二分之一。
却因为此事,三年的光阴直接打了水漂。
所以她本以为霍无归在听到三年白干之后能有所动摇,却未料霍无归居然真就接受了这个安排。
……有些令人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若真能把人供出来,霍无归就不叫霍无归了。
赵清宵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霍无归才站起来,退出门外。
门外就是映阳宫的山水庭院,院中置一兵器架,其上摆满各式武器,刀剑枪戟琳琅满目。
霍无归轻车熟路取来长鞭,半道上却被一道清冷的女声叫住。
“师兄,我来就好。”
霍无归回头看去,是当年一同拜入影门的师妹,叶尘音。
她从霍无归手中接过长鞭,一指庭下,霍无归二话不说便褪去上衣,正正跪在月下院中。
“得罪了。”叶尘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单手高举过头。长鞭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一鞭下去,霍无归肌肉精悍的后背立马现出一道血痕。
他神情未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叶尘音反手又是一鞭。
粗砺的鞭身狠狠抽在血肉之上,每一下力道相当,节奏也不快不慢,霍无归紧咬后牙,愣是连呼吸都未曾乱过。
到了一百下时,叶尘音看着霍无归发白的脸色,稍微顿了顿:“……歇会吗?”
适逢秋末冬初,到了晚上更是寒凉刺骨,再看霍无归却已被冷汗浸透,汗水顺着皮肤淌落,伤口被汗液的盐分一激,光是看着就知道有多疼。
他抹了把下颌上的汗珠,示意继续。
叶尘音点点头,面无表情道:“犯错受罚天经地义,师兄也别怪我下手狠。”
霍无归本疼得意识都模糊了,听到这话突然有点想笑。他胸膛颤了两下,因此牵动了后背的伤口,不由嘶了一口气。
叶尘音不知道什么事能如此有趣,都疼成这样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二百鞭下去,霍无归早已奄奄一息。他后半程几乎是伏在地上受罚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温热的血甚至在月色下散着氤氲的热气。
在二人身后,一人悄然落地。
来人身着白衣,鬓角微霜,身姿挺拔步履稳健,腰间别一短箫,手中还握着盏青瓷酒壶。他一步一饮,却不见醉态,三五口酒入腹,人已经站在了叶尘音的身旁。
“这是受了多少下?”
他一张口,浓浓的酒香便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