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区最近几天,空气都松了一点。
不是药水味变香了,而是医生查房时说话的语气,肉眼可见地缓下来。
——
上午十点,例行查房。
主治医生翻着病历,问了几句常规问题:“昨晚睡得怎么样?恶心有没有缓一点?走路还会喘吗?”
许长昭乖乖配合:“睡得挺好,恶心一般,走路的话——”
他把腿从被子里抽出来,晃了两下,“勉强还能去上体育课。”
医生被他逗笑:“嘴倒是挺有劲。”
“嘴有劲说明活力好。”他理直气壮,“你不能扼杀病人的幽默。”
医生懒得跟他争,翻到一页检查结果:“总体来说,比前几天好。各项指标在往我们希望的区间走。”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移植后的风险期还没完全过,后面还要再观察。”
“知道。”许长昭点点头,难得没接梗,只是很认真地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在走廊多走两圈?”
“可以,但别逞强。”
医生视线扫到床边的沈向榆,“他要是陪你,你就走。”
“好嘞。”许长昭笑,“有专职护工的那种。”
医生合上病历:“那你们先这样,有不舒服随时叫护士。”
门带上,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听到了没?”许长昭抬下巴,“我现在可是官方认证的‘状态不错’。”
“恭喜你。”沈向榆把病号服领子往上理了理,“从地狱边缘临时站稳脚跟。”
“你这祝词一点都不喜庆。”
“那你要听哪种?”
“比如——‘你真棒’、‘你真坚强’,之类的。”他笑,“病人很吃这一套。”
“好,那你真棒,你真坚强。”沈向榆配合,“你真会给自己找夸。”
“那当然。”许长昭得寸进尺,“再说一句‘你真帅’。”
“……”
“算了,”沈向榆低笑,“这个你自己每天说三遍就行。”
许长昭哼了一声,伸手去抓床头的遥控器,动作却有点不利索,手指在被子上摸了两下才碰到。
沈向榆看见,顺手帮他拿起来:“你要干嘛?”
“关电视。”
他按了两下,把一直在放重播综艺的屏幕关掉,“今天这节目不好笑。”
“你终于承认了。”
“没办法。”许长昭叹气,“今天想看真人直播。”
“谁的?”
“我们的。”他指了指窗户,“走啊,官方允许我在走廊散步了。”
“你现在就走?”
“当然。”他掀开被子,动作不算快,但很利落,“我已经在床上烂了快一个月了。”
沈向榆赶紧扶他:“慢点。”
他先把拖鞋摆正,再把人扶下来。
许长昭脚踩到地上的时候,明显晃了一下,下意识抓紧他手腕。
“你还好吧?”沈向榆皱眉。
“就……像刚睡醒的时候强行起床。”许长昭说,“头有点空,腿有点软。”
“你就当我现在是高三早自习起来那种状态。”
“那时候你也是我叫的。”沈向榆扶着他,“你坐在后排睡得比隔壁班猫还死。”
“猫怎么惹你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往门口挪。
路很短,他走得像在走马拉松。
——
走廊上,比早上稍微吵一点。
有家属拎着保温桶走过,有护士推着治疗车,一路上都是轻手轻脚的声音。
许长昭扶着沈向榆的胳膊,慢慢往前走。
他穿着病号服,裤脚有点长,被拖在地上,他就一小截一小截地把腿往前挪。
“你这步子,”沈向榆说,“像刚学走路的小孩。”
“那你就是家长。”许长昭立刻接,“‘宝贝,再走一步’那种。”
“我拒绝扮演你家长。”
“那你扮演什么?”
“……扮演同桌。”
“哦,那我要申请同桌专用福利。”他歪着头想了想,“比如病号服皱了就给我抻一抻。”
“你要求真多。”
话虽这么说,沈向榆还是空出一只手,帮他把侧边的衣摆拉顺了一下,把衣领往上提了提,别让风从领口钻进去。
这种叮叮当当的小动作,看上去有点唠叨,却把那点医院的冷气挡掉了一些。
他们先在走廊走了一小段,绕到尽头,再慢慢走回来。
窗边有一张小长椅,正对着往外的那排玻璃。
“要休息一下吗?”沈向榆问。
“坐一会儿。”
许长昭点头,“我现在是那种散步五分钟要坐半小时的‘老干部’。”
他在长椅上坐下,背一靠到冰凉的墙,呼吸不自觉地深了两下。
沈向榆站在旁边,看他的胸口起伏稍微快了一点,手还是轻轻搭在他肩上。
“别看我那眼。”许长昭偏头,“搞得好像我马上要被推去火葬场似的。”
“你想多了。”
“那你看点别的。”
沈向榆“嗯”了一声,换了个方向坐下——靠窗那边。
窗户没开,只能透过玻璃看见外面医院的花坛、停车场、远一点的高楼。
午后阳光有点偏黄,照在玻璃上,留下大片反光。
有风吹过来,树枝晃了晃,几片叶子慢慢落下去,粘到了地上。
“景色一般。”许长昭评价,“打两分吧。”
“满分多少?”
“满分一百。”
“你要求有点高。”
“那当然。”他偏头,“不过也有加分项。”
“什么?”
“你在这儿。”
话说得轻飘飘的,挂在嘴上像玩笑。
沈向榆还是被这句话噎了一下,耳根轻轻发热,移开视线:“……你现在讲的都可以归类到‘病人特权’。”
“病人特权挺好。”许长昭承认,“我都不知道以前为什么要这么健康。”
“你还是健康一点比较好。”
“为什么?”
“这样我就不用每天跑医院。”沈向榆说,“可以和你在别的地方看窗外。”
“比如?”
“比如图书馆靠窗的位置。”
“这么无聊?”
“无聊哪儿不好?”沈向榆反问,“你天天这样折腾,才是太精彩了。”
“你这人。”他笑,“嘴上说得好像我在表演杂技。”
他们肩并肩坐着,靠得不远不近。
沈向榆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纸杯边缘轻轻碾了一圈。
许长昭看了看那杯牛奶:“还热吗?”
沈向榆拿起来摸了一下:“不烫了。”
“那你帮我喝一口。”
“你自己没手?”
“有手,但我现在是病人,你要顺着我。”他一本正经,“这是心理学上叫……什么来着?”
“依赖行为。”
“对,就是依赖行为。”他笑,“你不能轻易扼杀病人的依赖行为。”
“……”
沈向榆没办法,只好把杯盖戳开一点,把吸管递过去。
许长昭凑过去含住吸管,喝了一小口。
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他咽下去,长长地呼了口气:“唉,活着真好。”
“牛奶有这么夸张?”
“是你买的。”
他说得很坦然,“你买的东西喝起来就是比医院发的难喝利乐包好喝。”
“……”
沈向榆被他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低低地笑。
——
下午三点多,光从另外一个角度照进来。
回病房之前,许长昭让他把床头摇高一点:“我要整理我的剧本。”
“什么剧本?”沈向榆把床头慢慢摇起,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未来剧本。”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皱皱的纸,是普通的医院打印纸,背面印着某些检查项目,正面被他用黑笔划拉了一堆字。
最上面写着:【出院后待办事项(暂定版)】
下面一条一条列着:
【1. 去海边。】
【2. 吃一顿又贵又不健康的烧烤。】
【3. 开一家小店。】
【4. 去看一场不会因下雨而取消的演唱会。】
【5. 买超市里最贵的棒棒糖。】
【6. ……】
沈向榆盯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你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晚饭后。”许长昭说,“护士给我打完针,我无聊得想拆墙,就拿纸写了这个。”
“写着写着发现还挺好玩。”
“你也挺有才华。”
“谢谢你的夸奖。”他笔尖点在纸上,“来,群众代表,你负责提案。”
“我?”
“对啊,这份剧本你也得签字。”许长昭说,“不然我出院之后一个人去海边,被海风刮走怎么办?”
“你腿不一定能站稳。”沈向榆说,“我得在旁边拎着你。”
“你看,你已经开始主动为未来负责了。”许长昭笑,“这是一个好现象。”
“……”
“你想做什么?”他把笔塞到他手里,“写上去。”
沈向榆捏住笔,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上慢慢写了一行小字:
【7. 和你一起,在非医院的地方,看一场日落。】
字不大,却很认真。
许长昭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抬起来:“这个可以排到前三。”
“你不是已经可以在走廊看日落了?”
“有区别。”他指着那几个字,“非医院。”
“哦。”
沈向榆轻轻应了一声。
那两个字像往纸里压了一点什么,又往他们的未来扯了一点线出去。
“你呢?”沈向榆把笔递回去,“你还有什么要加的?”
“我想想。”
许长昭手指在纸边敲了敲,停了一会儿,又在下面写了一条:
【8. 看沈向榆做一件完全不考虑‘是不是应该’的事。】
“……”
“你能解释一下吗?”沈向榆看着那行字。
“就是——”许长昭垂眼,“你做一件不为了成为‘好人’、不为了满足谁、也不为了‘以后回头看我能接受’,只是因为‘我想’而做的事。”
“我想亲眼看一次。”
“你觉得我现在做的事都很功利?”沈向榆问。
“不是功利。”他摇头,“是太用力。”
“你做每一件‘好事’,都在替过去那个高二的自己偿债。”
“我只是在想——”
“有没有哪一天,你可以做点什么,不用替任何版本的自己负责。”
“那我岂不是要变成小孩子了?”沈向榆说。
“那有什么不好?”
许长昭笑,“我当年不就是看上你那一点点小孩子的地方吗?”
“你一边认真做卷子,一边会偷瞄我吃的辣条。”
“你当时就很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能不能别把细节说得这么清楚。”沈向榆有点无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记性好。”
他理直气壮,“现在你连这点偷吃辣条的冲动都看不见了。”
“你把自己收拾得太规矩。”
“所以,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看到你彻底放下那些‘应该’。”
“比如——突然决定逃一节不重要的课,跟我去海边吹风。”
“比如突然赖床一天,不回任何消息。”
“比如——突然抱我一下,不用解释理由。”
最后那句落下去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沈向榆更是手指一顿。
病房里的光有点晃,照得纸上的笔迹都清晰了几分。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许长昭干脆耸耸肩:“当然,如果你现在想提前完成这一项,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
沈向榆轻轻吐了口气,像是在用这个动作把心里那点怯生生的冲动压稳。
他没说“好”或者“不行”,只是慢慢伸出手。
动作有点僵硬,却很坚定。
他伸手过去,轻轻抱了一下。
没敢用太大力,只是把下巴搁在他肩膀那一瞬间,他很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肩胛骨的尖锐,和病号服下面那层单薄的温度。
许长昭愣了半秒——
随即笑出来,抬手也回抱住他。
他们谁都没说话。
病房里一时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嗒”地走了一格。
过了十来秒,许长昭才慢慢放开他:“不错。”
“怎么?”沈向榆压低声音,“达成一个愿望。”
“你这属于提前交作业。”他眉眼弯起来,“我很满意。”
“……”
“你看。”许长昭把纸往他那边一推,“未来是不是已经开始变得具体了一点。”
纸上那些字,歪扭又密密麻麻,却让这间病房里的时间,突然有了一个个可以摸得着的钉子。
它们把接下来那些不确定的日子,零零碎碎钉在一起。
傍晚的时候,沈向榆陪他回到床上。
护士进来换液、量体温,两个人都安静配合。
忙完一圈,护士笑了一句:“你们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当然。”许长昭说,“我这边已经签了好多‘出院后的战略规划’。”
“是吗?”护士顺口问,“有什么规划?”
“保密。”他卖关子,“你们等我出院的时候发微博。”
护士笑着摇头走了。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天色慢慢暗下来,玻璃上反出两个人的影子。
许长昭歪在枕头上,指尖无聊地扣着床单边缘:“你有没有觉得很奇妙。”
“什么?”
“以前我一说未来,脑子里都是‘考哪所大学’、‘以后干什么工作’。”他缓缓道,“那些东西都很远,很大。”
“现在我一说未来,脑子里都是——”
“走在海边不被风吹倒,吃一次烧烤不过敏,在路边摊和你抢最后一串羊肉,坐公交车不晕车,看电影能从头看到尾不睡着……”
“都很小。”
“但也挺好。”
说到最后这句,他自己先笑了笑。
“这就是你说的那种——‘爱命运’?”沈向榆问。
“差不多。”
许长昭想了一会儿,“以前我说‘爱命运’的时候,更多是在赌气。”
“像是跟天较劲:‘你看,我多牛逼,你把什么扔给我,我都能说一句“这是我选的”。’”
“现在不太一样。”他视线落在天花板上,“现在更多是——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好,也知道它们可能会把我摁在床上很久。”
“但这条路已经在我脚底下了。”
“我不想在这条路的每一个拐角,只留下‘抱怨’和‘后悔’。”
“如果我能在里面塞一点点‘想做的事’——哪怕只是写一张破纸,和你一起编一些可能实现、也可能实现不了的计划。”
“那将来不管结果是什么,我回头看这段路的时候,至少不会只看到自己在叫苦。”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我还是怕的。”
“怕失败,怕复发,怕你难过。”
“这些都是真的。”
“我没办法做到完全不怕。”
“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怕的同时,尽量让自己往前走一步。”
“尽量不要变成我最讨厌的那个版本——躺在这儿,只会骂命运、骂世界、骂自己当年所有选择。”
沈向榆听着,手悄悄握紧了被角。
“那我要做什么?”他问。
“你啊——”许长昭看向他,眼神软了一点,“你就陪我一起走几步。”
“你怕的时候告诉我。”
“我怕的时候,也告诉你。”
“我们可以一起吐槽命运,甚至一起骂它。”
“骂完之后……”他笑,“再想一想,接下来那一步要怎么迈。”
“就行了。”
灯光下,沈向榆慢慢点了点头:“好。”
这一声“好”,像在这间不大的病房里钉下一颗很小很小的钉子。
它不会改变世界,也不能保证未来。
但在此刻,它把两个本来总爱往后退的人,轻轻地往前拉了一点——
拉到同一条线,拉到同一张纸上那一列歪歪扭扭的“待办事项”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