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西蒙娜就希望卡洛斯能成为一个勇士,一个不被拘束,不被压迫,永远记得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和无畏的人。
但卡洛斯知道,他辜负了母亲的期待。他软弱、犹豫、优柔寡断,是浸满了湖水的棉絮,是只知道把头埋进砂砾的鸵鸟,以为只要看不见狰狞的现实,这世间的残忍就会自动消散。
在被唐纳德背叛后,卡洛斯忘记了仇恨,掩埋了不甘,他蜷缩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天地里,将所有的精神寄托在一个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人身上——就好像那个同样被命运愚弄的男孩能获得幸福,他也获得了救赎一样。
卡洛斯浪费了多少的时间啊,如果他主动一些,如果他不要经历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他就会提前知道,割舍不下的所谓对父亲的爱,是他最应该唾弃的情感。
西蒙娜不是自然死亡的。
这就是罗伊极力隐瞒的事实。
那个爱笑的,英姿飒爽的美丽女性并不是因为产后虚弱而走向了死亡,棺材里,她骨头的颜色提醒着罗伊,他的妹妹是死于重金属中毒。
这个迟到的可怕真相,源于一场宴会上淑女们漫不经心的谈天。那一次,西碧尔勋爵夫人被愤怒和仇恨迷惑了头脑——上帝知道,身为继任勋爵夫人的她,一直遭受着夫人们多大的冷遇啊——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又或许是为了让那些夫人们知道她们自己才是愚昧无知的人,西碧尔透露了自己对化学的在行。
“去看看我曾经就读的学院吧,在那里的墙壁上,还悬挂着我获得的无数荣耀!去问问那些自以为是的学者吧,和我比较起来,他们在化学上简直聪明得和一个婴儿一模一样!”
那场被人嘲笑的争辩结果,除了西碧尔勋爵夫人,已经无人在意。但有人把它当做一个笑话,说给了仇视着坎贝尔一家的罗伊。
罗伊并不在乎西碧尔损失了的名誉,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西蒙娜产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许多难产的女性也有着相同的问题,罗伊多次想为西蒙娜诊断,但西蒙娜和唐纳德都拿家庭医生的话让罗伊放宽心。
“我的家庭医生难道不值得你的信任吗,亲爱的哥哥?还是说,我的眼光也该遭到质疑呢?”西蒙娜曾经宽慰罗伊,“我流了那么多血,耗费了那么大的精力,它们可不会立刻回到我的身体里。”
“是的,亲爱的罗伊,”唐纳德怀抱着他的妻子,一副恩爱至极的模样,“为了西蒙娜,我可是几乎把附近所有的医生都叫过来了,在他们让西蒙娜康复前,我可不允许他们离开城堡半步。”
夫妻两人信誓旦旦,但西蒙娜一直没有康复。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一场冷风都能让她高烧不退。那个时候,如果西蒙娜不要在罗伊面前强打精神——每次见面,她都会化上时下流行的妆面,在脸颊甚至手臂上都扑上厚重的铅粉;如果不是西蒙娜嘱咐卡洛斯不要让舅舅担惊受怕而隐瞒病情,或许,罗伊就能早一步发现,而不是任凭自己的妹妹走向死亡,被掩埋在冰冷的十字架下。
被打开的棺材已经重新入土,但是死去的人呢?如果不是那次意外,西蒙娜所受的冤屈,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了?
“西碧尔是唐纳德的情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交际花。”休伯特说,“早在你出生之前,卡洛斯先生,他们两个人就已经厮混在一起。我们调查了很久——你该知道,你母亲已经死去这么多年,许多证据都已经消失了——但好在,我们还是查到了一些东西。”
卡洛斯强迫着自己听完了那一场对他来说残酷至极的叙述,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吼叫,仿佛眼泪在听闻母亲的死并不是一场意外后,就已经干涸了:“是西碧尔,还是唐纳德?”
“卡洛斯……”罗伊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外甥,“或许,你该看一下我们查到的东西。是的,也许是我和休伯特遗漏了什么,也许……是西碧尔,又或是其他人,唐纳德并不知情。”罗伊再一次心软了,为了卡洛斯,他甚至能把对唐纳德的仇恨暂时放在一边。
休伯特看了罗伊一眼,显然,他并不赞同罗伊的说法,但他还是做出了妥协:“我的朋友,虽然我觉得在重要的人身上毫无原则是你的老毛病,但有一点你是对的:听信一面之词就做出判断,这并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我会让仆人把东西都拿过来,卡洛斯先生,在你看了之后,再做决定吧。”
卡洛斯点点头,但他知道,事实或许只会比他听到的更为残酷。
“那么,今天的话题到此为止。卡洛斯先生需要休息,”休伯特转向罗伊,不容置疑地说,“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们都需要冷静,不是吗?”
但那一晚,罗伊辗转反侧,卡洛斯更是。
爱父母是一个孩子的天性,他们天然地渴求来自父母的认同,父母的爱。在西蒙娜死后,卡洛斯为了唐纳德的一句夸奖就能彻夜不眠地学习,渴求着唐纳德父爱的他,却忽然知道,那极有可能是杀死他母亲的人。
卡洛斯感觉不到痛苦,那是不可能的。父亲杀死了母亲?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啊!但想到母亲,想到深爱着自己,也深爱着唐纳德的母亲,他却又觉得,在那种快要呼吸不过来的窒息中,有什么支撑着他,让他必须站起来,必须去面对那可笑至极的一切。
想想你的母亲,她不顾危险生下你,她哪怕虚弱不堪都希望你能幸福。那么美好那么善良的母亲,她是被人害死的!
是的,你是西蒙娜的孩子,你身上流着的,还有汉诺威的血液!
但尽管这样不停地说服自己,当证据真的摆在卡洛斯的眼前时,他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凶手,全都指向了唐纳德和他的现任妻子。
在如山的铁证前,如果还要心存侥幸,如果还要逃避,那么,他就不配成为西蒙娜的儿子。
休伯特并没有给卡洛斯多少思考的时间:“所以,你准备怎么做?”这位年长的绅士一如既往的冷静,仿佛只要他站在这里,就能把所有浮躁驱散干净。
卡洛斯把所有的信件、证词和照片全都放回了桌上,随着那鲜血一般的字词全都摆放在桌面上,他的神色也冷了下来:“身为西蒙娜·汉诺威的孩子,为我的母亲做我应该做的事。”
空气有着一瞬间的安静。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休伯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对罗伊来说,也是好事。我可不希望,在他为了你和你的母亲和唐纳德刀剑相向时,你还要站出来指责他的冷血无情。”
“休伯特!”上帝知道,这两天,罗伊叫了多少次这位绅士的名字。
“休伯特先生说得对,舅舅,”卡洛斯说,“我知道您爱我,希望我的生活没有风浪,没有曲折。但是,我不能在知道真相后,对妈妈的死视而不见。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那还有什么资格称之为人呢?我现在最憎恨的,是我自己。”
卡洛斯回想唐纳德卧室里成柜的化学药剂,那曾经是他被禁止靠近的禁区:“我早该注意到,唐纳德对化学十分感兴趣。是我,是我沉浸在盲目无知的假象中;是唐纳德,他和母亲朝夕相处,他才是那个对母亲身体情况最清楚的人。”
卡洛斯的神情冰冷得可怕起来:“我早就应该面对唐纳德,是怯懦让我止步不前。现在,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逃避下去?”
“卡洛斯……”
“我曾经拒绝您的帮助,亲爱的舅舅,但事实证明,这样可笑的尊严只会让我成为一个笑话。”卡洛斯转向罗伊,露出了对方并不熟悉的神色,“请您帮助我,舅舅。”
罗伊握住了卡洛斯的手,给出了他的承诺:“我当然会帮助你,我的孩子。”
“轻易的死亡不能抹除妈妈受到的苦难,简单的复仇也不能让唐纳德得到应有的惩罚,”卡洛斯眼神坚定,“我要他们身败名裂,在品尝了和妈妈同等的痛苦后,获得他们应有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