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愣愣地看着卡洛斯,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一样:“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我不记得我认识你……不,你让我熟悉……但我不记得你……这到底是……”
“唐纳德·坎贝尔!”卡洛斯眼神凌厉地说,“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什么?你要我……”
“是不是你杀了西蒙娜·汉诺威?是不是你亲手害死了你的妻子?!”
“不,我没有!”唐纳德大声说,“这都是你们对我的污蔑!西蒙娜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包括西碧尔那个该死的□□,她的死也是你们栽赃给我的!”
沾了雨水的蔷薇被甩在了唐纳德脸上,让中年男性发出了一声痛呼。
“你就是无耻的凶手,唐纳德!”卡洛斯的眼睛像是有火焰在燃烧,“是你默许西碧尔调制了毒药,是你默许西碧尔将毒药添加到西蒙娜的茶水里,因为你渴望迎娶你恶毒的情妇!”
“我没有!不是我!”
“我早就知道了真相!那一晚,你发现倒在地上的西蒙娜竟然还有呼吸,是你把最后的毒药全部喂给了她,因为你恨不得她立刻死去!导致西蒙娜死亡的人,不是西碧尔,是你!”
唐纳德双手抓住铁栏,情绪激动地反驳:“那个时候,西蒙娜早就已经死了!在我靠近她的时候,她已经停止呼吸了!杀了她的人不是我!”
话音落下,看着神情在一瞬间恢复冷静的卡洛斯,唐纳德睁大了眼,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卡洛斯直直地看着唐纳德:“所以……你果然看到了,是不是?你看着西蒙娜喝下毒药,又看着她走向死亡的……你明明看到了,唐纳德,却还是选择袖手旁观,让她就那样死去。你看到她痛苦地痉挛了,是不是?你听到她的呼救声了,是不是?在最后一刻,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了,是不是!”
唐纳德仓皇地摇着头:“不……并不是那样……”
“你真让人作呕,唐纳德·坎贝尔!”卡洛斯说,“明明协助了西蒙娜的死亡,这样的你,却在她死后标榜无限的深情和怀念。哦,这真的是太可笑了。他们说得对,你比草原上的野兽还无耻,比食腐的秃鹫还可憎!”
“不,不是这样的……”唐纳德仓惶极了,“我是无辜的,我……”
“但这样的你,竟然还能以一个囚犯的身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卡洛斯轻声说,“上帝真是不公平。”
在监狱的这段日子,足以让唐纳德疯癫,这里的一切,哪怕是空气,都能逼疯一个正常人。但唐纳德从卡洛斯的语气和表情中看到的,是更加不祥的征兆。
“你要做什么?”唐纳德不安地说,“西蒙娜和你是什么关系?你说的这些话,你做的这些事……难道,难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
卡洛斯沉默着。
“为什么?这不合理……西蒙娜死去那么久了……你……”有什么忽然吹散了浓重的迷雾,穿过了厚重的云层,唐纳德紧握栏杆的手松开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卡洛斯看到唐纳德有些惶恐地后退,喃喃自语着,仿佛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唐纳德终于意识到了。
卡洛斯眸色深沉,他缓缓地摘下了风帽——黑色的披风下,露出了一头灿烂的金发。
唐纳德摔倒在了地上,以一个极为可笑的姿势:“你……你……”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带着几乎吞没世界的力量,一阵风吹过,让人怀疑房顶会不会被狂风带走。
唐纳德说不出话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如果脸庞再纤细一点,五官再柔和一些,那不就是西蒙娜的模样吗?是的,他怎么就忘记了呢?那种该死的熟悉感,那种亲切感!
一个名字终于涌上了唐纳德的咽喉:“卡……卡洛斯?”
“是我,好久不见。”卡洛斯声音冰冷地说。
“不……这不可能……”唐纳德身体控制不住地后退着,“他们说你已经死了……你……你是幽灵,还是向我复仇的鬼魂?”
卡洛斯没说话,只是俯视着唐纳德。
唐纳德多想退到墙角去啊,一个早就应该死去的人,忽然站在自己面前。这是来自地狱的考验吗?还是魔鬼的报复?但就在唐纳德想要抱住自己的头,好让自己远离这具复仇的身体时,他忽然看到,黄昏的煤油灯下,卡洛斯的影子正随着烛光晃动着——他并不是幽灵!
“你没死!”唐纳德猛然抬起头来,“你没死!该死的艾伯特骗了我!”
“是的,因为他们的贪婪,”卡洛斯说,“他们想把我卖出去,再额外得到一笔钱。不得不说,他人的贪婪,有时候也是好事,不是吗?”
“你是卡洛斯。”唐纳德的神情变得奇怪起来,“你是卡洛斯,我的儿子!”
卡洛斯厌恶地蹙眉:“我想我需要纠正你,唐纳德·坎贝尔。你的儿子,已经死了。”
但唐纳德充耳不闻。
心虚消散了,怯懦不见了,唐纳德站起了身来,他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衣摆:“你是我的儿子,卡洛斯·坎贝尔。”
“你……”
唐纳德的眼神忽然带上了严厉:“身为我的儿子,你却枉顾上帝的旨意陷害我!卡洛斯·坎贝尔,我不记得我把你教育成了一个没有良知的人!你的教养呢?你为人子的礼仪呢?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别忘了,我是你的父亲!”
“我再一次提醒你,曾经的勋爵先生,”卡洛斯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儿子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身前的,是你的仇人——卡洛斯·汉诺威,被你害死的西蒙娜的儿子。”
“别说这些让人发笑的话,”唐纳德带着父亲式的高高在上,“哪怕你不承认,你终究是我的儿子。哦,真可笑,一个儿子,竟然状告自己的亲身父亲。哦,还有,你那个该死的丝绸厂,它们既然属于你,当然也属于我。上帝哪,这太可笑了,一笔根本不成立的欠款!我要上诉!是的,我的罪名根本不成立!”
想到激动的地方,唐纳德大声叫嚷起来:“狱警——!狱警——!我要上诉!我是无辜的——!”
“闭上你的嘴吧,”卡洛斯打断了唐纳德,“他们不会过来的。”
“我是你的父亲!”唐纳德愤怒地说,“如果我在法庭上说出一切,卡洛斯,你才是那个真正有罪的人!你现在可以祈求我,祈求我的原谅,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知道,一个儿子状告自己的贵族父亲,他会获得什么样的下场!”
但卡洛斯的表情依旧平静,或者说,他看向唐纳德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人的眼神了:“我的下场不需要你关心,曾经的勋爵先生。不过我知道,如果你叫来了警察,对着他们胡言乱语,那么你的下场,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什么?”
“旺兹沃思有一个单独的钟楼,”卡洛斯说,“那是为监狱发了疯的犯人特意准备的。我一直烦恼着,该以什么名义把你送进去,好让你一整年都看不到太阳,听不到风声,只能和黑暗为伍。现在,看来我不需要自寻烦恼了,谢谢你,唐纳德。”
唐纳德不敢置信地说:“不,你不能这么做!你是我的儿子!”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卡洛斯说,“你毒杀两任妻子的事,是我把消息告诉报社的;你和强盗合作贩卖儿童的事,是我捅给皇室的;你卷款逃走的代理人,是我找来的。哦,当然,还有你早就濒临破产的庄园和产业,你想知道,银行估价的金额吗?”
卡洛斯声音冷冽极了,像极了锐利的尖刀:“你的名誉,也是被我毁掉的。是的,猜猜看吧,曾经的勋爵大人,现在贵族的晚宴上,有几个人会提到你的名字?哪怕他们提到了你,你猜,他们是怎么形容你的?虚伪狡猾的狐狸、卑鄙贪婪的恶棍、毫无人性的刽子手、该下地狱的混蛋……哦,别发抖,这并不是我听到的全部。”
“你这个魔鬼!”唐纳德再也维持不了虚假的平静,“我是你的父亲!你不能这么对我!”
卡洛斯一步一步靠近了唐纳德:“不,我当然可以这么做。为了让你陷入不幸,我还可以做得更多。”
“你……你……”
“去找狱警吧,告诉他真相,我会告诉他,你已经疯了,该被关到钟楼去。去吧,唐纳德·坎贝尔,做一次真正的勇者,而不是一个可笑的懦夫。”卡洛斯看着唐纳德,忽然扬起了一个微笑,“无论如何,你现在是一个囚犯了,而且是一个终身不被宽恕的罪犯。恭喜你,唐纳德·坎贝尔。能看到你这么狼狈地生活在这里,能看到你这么凄惨的模样,这真的是——太好了。”
唐纳德的气势再次消散了,他眼眶通红,只剩下了绝望的嘶吼:“不,你不能这么做,西蒙娜是西碧尔害死的,不是我。我爱西蒙娜,向上帝发誓,我爱的女人只有她!去看看我的卧室,我的孩子,我还留着西蒙娜的一切,她的钢琴,她的画像。不,不!别走,我把庄园和爵位都留给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是我惟一的继承人,卡洛斯,别走!别走!”
卡洛斯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狱警出现在了门口:“先生,探访时间结束了吗?”
“是的,先生。”卡洛斯点点头说。
“不,别让他走,狱警先生!”向上帝发誓,这是唐纳德第一次以这种态度面对狱警,“让他留下来,拜托了。我们可以谈到晚上,不,我们可以一直谈到明天天亮。别让他走!这只是父子间的误会,无伤大雅的谈天!”
唐纳德从铁栏里拼命伸出一只手来:“让我到外面去,让我到外面去!带走我,不,别离开我,卡洛斯!我爱着你啊,我发自真心地爱着你!在你失踪之后,你知道我为了找你,经历了多少的磨难和痛苦吗?不,别离开,回头,回过头来!他们会听你的话的,去告诉狱警,去告诉皇帝陛下,这都是误会!这都是误会!把我带出去,带我走——!”
狱警有些惊讶地看着唐纳德,又看面无表情的卡洛斯:“您还有别的话要问他吗,先生?”
“不,没了。”卡洛斯说,“不过……”
“不过?”
“我很担心坎贝尔先生的精神状态,”卡洛斯说,“这样的大喊大叫并不有利于他的健康,不是吗?”
“是的,”狱警心领神会,“感谢您的提醒,好心的先生。”
探访室的大门关闭了,但卡洛斯还能听到唐纳德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吼。它们穿过了墙壁,穿过了走廊,哪怕来到了监狱的门口,那可怕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回荡着。
门外,风雨依旧交加,众神之王宙斯仍然没有停止他的愤怒。而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一辆四轮马车,顽强地顶着肆虐的狂风,用一盏不停摇晃的马车灯,等待着另一位主人的到来。
卡洛斯耳边不断回响的嘶吼,在这一刻终于停止了。他不知道自己扬起了一个微笑,只是系紧了披风,就着满地的水潭,奔向了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车门被打开了,尙带着暖意的身体,不顾卡洛斯满身的雨水,将他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