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坎贝尔的贵族生涯到此为止了。
贩卖儿童,毒杀两任妻子,残害亲生儿子,和强盗狼狈为奸,这种种泯灭人性的行为,却汇聚在了一个曾经享受着无上荣耀和名誉的人身上。
唐纳德的代理律师徒劳无功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这是污蔑!”“这不可能!”“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没用的话的!”唐纳德压着嗓子说。
代理律师头疼极了,上帝知道,面对那些证据,他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如果您希望我多做些准备,尊敬的勋爵先生,您就该把这些事都提前告知我。”
“你明明保证可以胜诉的!”
“是的,因为您说您什么都没做!”
离开法庭时,唐纳德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是被法警搀扶着离开的——虽然法警们的动作简直粗暴得可怕。但比起情绪激动的陪审员们,愤怒叫骂的听众们,法警们起码维持了表面的冷静。
“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为什么要移交给上议院?上帝哪,看在那些可怜无辜的孩子的份上,判这个家伙死刑吧!”
“剥夺他的贵族头衔!他还有什么资格自称贵族?他简直就是社交圈的耻辱!”
“人道主义?对这个无耻的恶棍?不,死刑!必须是死刑!让这个该死的家伙下地狱去吧!”
“看哪,他还要装模作样!哦,看看那张脸!太叫人恶心了!他简直令人反胃!”
唐纳德被拖着往前走,他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在刺痛,所有血液都在燃烧,他的头、他的四肢、他的皮肤,每一处都备受着折磨。
他完了。
唐纳德清楚地知道。
等在他前方的是什么?终身监禁?死刑?不,不会的,除非犯了叛国罪,否则,皇帝陛下是不会让贵族被判死刑的。是的,他是贵族。唐纳德·坎贝尔是贵族!他要上诉!他要获得豁免!皇帝陛下会赦免他的!
唐纳德似乎重新获得了勇气,甚至还能露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微笑。而他的身后,是面无表情的卡洛斯。
卡洛斯看着唐纳德的背影远去,直到法庭内群情激奋的人们也终于咀嚼完了那可怕的真相,在唾弃够了唐纳德的人面兽心而逐渐离去之后,卡洛斯终于戴好了帽子,整理好了本就没有褶皱的西装,来到了法庭的门外。
法庭外,明晃晃的阳光让人一瞬间睁不开眼。但直到步入那一阵温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卡洛斯才注意到,自己有多么的疲惫。
那种无法抗拒的沉重,那种沁入心扉的窒息,化作水,变成冰,将卡洛斯隔绝在了一个独立的空间里。这一刻,这个喧闹的世界,似乎都和卡洛斯无关了。
但卡洛斯看到了橡树下一道熟悉的人影。
因为虚弱,那个人穿着过于厚重的衣服;因为畏风,他围着一条不合时宜的围巾——它几乎快将他的整张脸都围住了。
温暖的阳光,在那个人的睫毛上跳动着。
“奥斯丁……”卡洛斯的声音近似于呢喃,但他感觉奥斯丁听到了。奥斯丁看到了自己,带着还有些不稳的步伐,尝试着走向自己。
卡洛斯只觉得有什么在胸口炸开了,温暖的、熨帖的、舒心的,让他的血液再一次流淌,让他的情感再一次奔涌。
卡洛斯飞一般奔下了台阶,在离奥斯丁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克制地停下了,抬头端详着那一双深情的眼睛。
“是你,奥斯丁。”卡洛斯说。
“是我。”
“……你明明需要休息。”
“请原谅,”奥斯丁有些讨好地说,“但是你知道的,卡洛斯,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你的骑士是绝不会退缩的。”
卡洛斯多想触摸奥斯丁的脸啊,他抬了抬手,又隐忍地收了回去:“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不是那些该死的礼仪……奥斯丁,我真想拥抱你。”
奥斯丁的神情温柔得像简直是松软的云朵:“我也是,我的爱。”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没再说话,但又似乎倾诉着别人无法读懂的感情。
“为什么不上马车呢?”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出现在了两人身边,那是神情无奈的罗伊,“年轻的先生们,你们是想成为法庭的立柱吗?”
“罗伊舅舅……”
“休息吧,”罗伊说,“你们两个都需要。”
卡洛斯摇了摇头:“不,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还有事要做。”
“那不影响你好好地睡上一觉,”罗伊说,“看在奥斯丁的份上,看看他的脸,就当是为了这个鲁莽到无药可救的家伙,你得让这个从来不懂得配合的病人好好休息一下,不是吗?至于唐纳德,我的孩子,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请不要这么说,罗伊先生,”奥斯丁立刻挺直了腰,“我的身体好极了,我现在甚至可以……哦,亲爱的卡洛斯,我不是在撒谎,你看,虽然还不能骑马,但是我……好吧,我不该隐瞒,这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比之前好了一些,现在的我,连佩斯特那个可恶的家伙都打不过。”
“这和佩斯特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洛斯无奈地说。但他明白,罗伊说的没错,奥斯丁和他都需要休息。
卡洛斯终于坐上了马车,很快,疲惫和困乏就随着睡神降临了。而在迷蒙之中,卡洛斯觉得似乎有人温柔地轻抚着自己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他无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让它靠近了自己的胸膛。他似乎听到了笑声,又似乎没有。但阳光透过马车的窗纱,带来了一场安宁祥和的梦境。
梦境中,一片熟悉的蔷薇园里,两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正在花朵下安睡。
短暂的休息之后,是不断的忙碌。唐纳德果然提起了上诉,他甚至厚颜无耻地寻求帮助,希望能得到皇室的特赦。
但在卡洛斯的努力下,在奥斯丁的支持下,以及罗伊和他的朋友休伯特的帮助中,皇帝陛下驳回了唐纳德的请求。
一个即将破产的贵族,一个心狠沙拉的刽子手,没有判处死刑,已经是皇室无上的仁慈。甚至于,如果不是出于对贵族颜面的维护,如果不是对所谓人道主义的推崇,判处唐纳德·坎贝尔死刑,或许才是民众所期望的。
万众瞩目的一天终于到来了。不同的法院,同样的证人,更为详尽的证据。但唐纳德高兴地看到,法庭的陪审员们全都成为了贵族。可惜的是,他是注定要失望了——贵族们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
雕像一样冰冷的陪审员,敛神屏息的听众,在这一片肃穆中,法官最终确认,唐纳德有罪。
唐纳德·坎贝尔将被剥夺贵族的头衔,被判终身监禁。他的财产将被清算,以补偿卡洛斯的损失;他的余生,则将在旺兹沃思监狱里度过。
那一刻,卡洛斯听到了一阵欢呼,也听到了不满的喧嚷——无论哪一种,都是针对唐纳德既定的结局。
卡洛斯听到法官询问唐纳德对结果有何异议,看到唐纳德在一阵愣怔之后,疯狂地叫嚷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是受人尊敬的勋爵!我是一个贵族!我有身份,有地位,我还有数不尽的财富!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不能这么做——!”
法警们围住了被告,就好像防备一个随时准备反扑的疯子。他们的眼神让唐纳德清醒了过来,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份体面。但就算如此,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终身监禁?旺兹沃思监狱?它们为什么会和自己产生联系?不,不——!
华美的意大利手工地毯就这样变成了冰冷的水泥地,悬挂着丝绸帷幔的床铺变成了一张简陋到铁架已经生锈的木板床。石砌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满布的霉菌和斑点。连衣帽间都比不过的狭小囚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当冰冷的门栓落下,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只留有一身体面的服装,但失去一切的唐纳德,愣愣地站在了那一扇厚重的铁门后。
一个自以为尊贵无比的男士,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认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囚犯呢?
第一天,唐纳德只是站在囚室惟一的窗户下,连室内唯一的床铺都不愿意触碰。
第二天,唐纳德还是不愿意在白天接触那张有着污渍的床单,但他饿了一天一夜,纡尊降贵地让狱警准备和他身份相符的食物,但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第三天,昏昏欲睡的唐纳德靠坐在了床榻上,当他发现食物依旧是干硬到难以下咽的黑面包,却没再把它丢出去。透过门上的小窗,他清楚地看到为了争抢一块发霉的面包,对面囚室的犯人们是怎样大打出手的。
第四天,唐纳德只觉得浑身都散发着难以忍受的味道。他要求洗澡,要求出去看一看阳光,要求得到应有的对待,但回应他的,只有监狱冰冷的空气。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原本衣着体面单现在狼狈至极的唐纳德,叫嚷了无数遍他要上诉的唐纳德,迎来了他的第一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