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旻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在一处破烂帐篷前看见了被难民一圈圈围起来的宁舒——她正抱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满是脏污的手不安的放在胸前,睁着一双擒着几滴泪水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她。
“……他们只是睡着了,你不相信我吗?”苍旻绕过躺在地上呜咽的难民走到宁舒前面,看见对方微笑着,轻声哄着那个孩子,“不要害怕,姐姐会一直陪着你。”
“宁姑娘……”宁舒刚一转头,苍旻便被震惊得开不了口——她眼下的深青色如同大片淤青,与苍白如纸的脸色形成极致反差,兼之长发散乱,乍一看憔悴如女鬼。
“苍公子!”宁舒眼睛一亮,像是看见救命恩人了似的激动起来。
她刚想抱着孩子站起来便猛猛咳嗽几声,不得已又坐下去。
她瞥了眼苍旻,轻柔地拍了拍孩子的背低声嘱咐了两句,便松开手让他进帐篷里了,“寒姑娘呢?”
“我在这。”苍旻还没想好怎么说,便听寒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宁姑娘,你好像很累,很久没睡了吗?”
宁舒一怔,微微喘着气,笑道:“这儿太忙了。”
她瞧见寒商眼睛上的白布,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起身用衣服认真擦了擦身侧的一小块空地,有些腼腆道:“寒姑娘,这儿条件有限,希望你不要嫌弃——来这边坐吧。”
“不必,我已经习惯了。”寒商道,像是要向宁舒证明似的,她绕过前面横七竖八躺着的难民走到苍旻身边。
寒商缓缓走来,有光刺破厚重云层落在她眼上的白绸缎上,折射出一种柔和的光晕。
苍旻的心微微一动,呼吸放轻,像有许多只鸽子在胸口振翅,越过他的肋骨飞向她,低声唤道:“殿下。”
“嗯。”寒商轻轻应了声。
“宁姑娘!东边那边需要帮忙!”宁舒刚想和寒商说些什么,有个穹天宫的弟子火急火燎跑过来叫了声,就差拉着她一起跑了。
“没关系,宁姑娘你先去忙吧。”寒商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我们会帮忙照顾这里的人。”
“……寒姑娘,苍公子,注意身体。”宁舒看起来像是快哭了,她又咳嗽起来,脸上愈加苍白,好像那两声咳嗽把脸上仅剩的丝丝血色都咳尽了,“最近好像有疾病爆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两位。”
寒商点点头——宁舒捂着嘴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她还能活多久,殿下?”苍旻低声道。
“不出三日。”寒商冷静地下了决断。
遗传病加上传染病的爆发,除非改变宁舒的命格或者让雪女把她从轮回册上划掉,否则她不可能活得下来。
谈话间,刚才被宁舒抱在怀里的小孩从帐篷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没见到宁舒,他停住了脚步,仰头怯怯地看了眼寒商和苍旻,又往后退了一步,左看看右看看确认宁舒不在后眼里立刻漫上水光,呜咽着道:“宁姐姐……宁姐姐……”
苍旻马上蹲下身子哄孩子,“宁姐姐去东边忙了,哥哥是宁姐姐的朋友,哥哥带你去玩好吗?”
“不好不好!我要宁姐姐!哇啊啊啊!”小孩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劲地捶苍旻,阻止他把自己抱起来。
寒商见状皱了下眉。
“好了好了,哎真拿你没办法,带你过去好吧,但是你不能妨碍宁姐姐。”小孩打人不痛,像挠痒痒,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蹭得苍旻满肩膀都是不明液体,“不要哭了,走,我们去找宁姐姐。”
小孩一听去找宁舒就不闹了,安分了不少,吸吸鼻子奶声奶气道:“真的么大哥哥?”
“真的真的。”苍旻又把人抱高了一点,笑着刮刮他的鼻子,转向寒商,“不信的话可以问这个姐姐,她超级厉害哦,如果我不守信用就让她揍我好吧。”
说罢,还朝寒商眨了眨眼,似乎在求夸奖。
“姐姐姐姐姐姐……”大概是寒商长得真的太冷艳,加之又蒙着眼睛,还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小孩叫得越来越小声,越来越没底气。
苍旻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悄悄拉了一下寒商的衣角,轻轻地晃着,撒娇似的乞求。
“……嗯。”寒商斜着眼看了他半天,才冷淡的应了声。她瞥了眼小孩,抿着唇,似乎在想什么,紧接着快步走到两人前面。
小孩眼泪还没干,却笑了起来,但他一见到寒商笑容便僵住——哪怕是一个挺直却冷漠的背影,似乎是害怕她。
小孩又畏缩地朝苍旻怀里拱了一下。
“你害怕这个姐姐吗?”苍旻看看走在前面的寒商,又看看面露害怕的小孩。
小孩迟疑一番,还是点了点头,怯生生道:“那个姐姐看起来好凶。”
苍旻笑起来,眼神都温柔起来,“她其实一点也不凶哦。她帮了宁姐姐很多呢。她会给宁姐姐买东西,会带宁姐姐去看医生,还会照顾宁姐姐。”
他顿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小孩,轻声道:“还有,她知道你害怕她,所以她就走到前面去了。她呀,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地保护大家。她只是……嗯,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抹了抹鼻涕,天真而固执道:“只要对宁姐姐好,我就喜欢她。”
“不觉得她凶了么?”苍旻被逗笑。
提到这个,小孩又有点害怕,但强装一副勇敢的模样,道:“有、有一点吧。”
苍旻又和孩子聊了一些,从谈话里他大概猜到这孩子的双亲已经离世了,但被宁舒善意的谎言蒙在鼓里。
几人远远地便看见宁舒正手忙脚乱地替人包扎伤口。
她跟在一名郎中身旁,浑身上下都是血,猩红的点点血迹在苍白的脸上愈加刺眼显目,如同雪中红梅。
“宁姐姐!”孩子一见她便高兴地大喊起来,挣扎着要从苍旻怀里下去,但奈何苍旻早料到这种情况,抱紧了不让他跑,“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要去找宁姐姐!”
“嘿我们当时怎么说的,不能打扰宁姐姐,现在宁姐姐正在忙好吗?”苍旻试图讲道理。
孩子闹出的动静不算小。
宁舒脑子嗡嗡叫,视线似乎有一点模糊。她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呼吸也有些艰难,但听见喊声之后还是准确看向他们的方向。
只是她刚一抬头便猛然咳出一口浓重的血。
宁舒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有点愣愣地低头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不知道是伤患的还是她的。
“宁姐姐!宁姐姐!”小孩被她突如其来的咳血吓了一跳,豆大的眼泪争前恐后地从眼睛里涌出——挣扎的更厉害了。
宁舒像无事发生般朝他们温柔笑笑,满不在意地把手上的血擦在衣服上,声音虚弱但温和:“怎么啦?”
苍旻却看到有汗珠滑过她的太阳穴,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般汇聚在她尖尖的下巴。
“过来吧,找宁姐姐做什么呀?”恰好此时伤者的伤口包扎完毕,宁舒轻轻吁出一口气,对面露担忧的郎中的话笑着应了两声便朝小孩张开手。
苍旻略一迟疑,还是蹲下身子松开手让小孩跑向宁舒。
“殿下,这样真的好吗?”苍旻看着孩子跳扑在宁舒身上,而宁舒嘴上说着没关系,却偷偷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
细白的手,瘦得仿佛只剩骨架,正如蝴蝶振翅般小幅度抖动着——看得苍旻担心她会因此骨折。
不过好在孩子很快就起来,担心地看着宁舒满身的血色,而宁舒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嘴唇一张一合,大概是在安抚那个孩子。
寒商沉默一瞬,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看着宁舒的侧脸,她想起过去的无数次轮回,想起刀下人惊恐求饶的神情,想起对方痛苦的哀嚎,以及刀落下时溅到自己脸上的温热鲜血——那时的她对此似乎并无太大感触。
那是她的责任与使命。
她是为此诞生的。
可思绪回到现在,寒商突然意识到,她是从那个人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明白“怜惜”与“不忍”这种情感的。
那个人的死亡,是她所有感情的开端与萌芽——那些感情像火山爆发般突破某种坚固的铜墙铁壁,又如种子突破寒冬的冻土在遍地雪色里冒出了一点绿芽。
她背过身,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感,声音冷淡又理智,像一个既定规则的坚守者,“好与不好,我们都没有资格插手。”
苍旻却注视着她,声音很轻,像夏天寂静夜里轻轻掠过树梢的风,“那殿下为何要给宁舒买那些东西还带她去看医生?”
提及这个,寒商又一次沉默了。她比谁都清楚规则,可她却忍不住触犯规则——难道,这就是像凡人的代价吗?
这样私情是否过于重了?天道会允许吗?
她不禁在心底问自己。
“殿下总是很矛盾。”见寒商长久不语,苍旻垂眸低声道。
他看了眼四周蜷缩在角落里痛苦呜咽的男女老少,抬脚绕过一边的难民,转身走向宁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