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至,天边是隐隐的鸭蛋青,秋日的风卷起一地枯叶。
天都的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卫兵空无一人。沿着承天门街一路过来,原本应该镇守着四太子狴犴的监狱门口空空如也,抬头望去,檐角上蛰伏的狻猊也只剩下了模糊的痕迹,让人无法分辨。
神明的印记已经被人渐渐抹去了。
金吾狱不是正经审讯的地方,只是做临时关押犯人用,十分简陋阴冷,两旁是不少震慑犯人的刑具。
鹿聆刚被押进来还挺好奇,左看右看一点也不惧怕。
她看起来年龄还小,举止颇稚气,一点也不像刚刚一脸淡然打断宣诏刺杀勋贵的人,倒像只是新生的小猫。
“你为何试图刺杀潘循?”徐行舟隔着牢门询问鹿聆。
“杀潘循是因为他恶贯满盈,这是奉神的旨意。”鹿聆很诚实地回答,却听得徐行舟一头雾水。
“一派胡言。”
徐行舟并不想难为她,一来,潘循的事情原本就是罪有应得,二来,鹿聆此举打断了潘循的承爵礼,闹的人尽皆知,确实也为圣上铺平了查办的道路……
鹿聆向来自由,张望了一下连小窗都没有的牢笼,有些嫌弃,皱了皱鼻子,对徐行舟说:“我得在这里待多久啊?”
一旁的金吾卫有些好笑:“意图谋杀勋贵,女郎难道还指望出得去?”
以鹿聆公然打断宣诏,试图刺杀勋贵的行为,按照律法,即便没有成功,从金吾卫出去等待她的也就是大理寺的绞刑了。
鹿聆理直气壮:“可我要杀的是恶人啊,按照神明与嫄华胥的契约:若有恶徒行凶,危殆社稷,神明将准司命降世,殛之,以安国本。所以我应该无罪释放啊。”
起初,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嫄华胥是谁,毕竟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何况哪有人敢直呼太祖皇帝的名讳呢?
但是嫄这个皇家姓氏众人都不陌生,紧接转过来弯,几个金吾卫只觉得脑袋一凉:“住口,如何敢直呼太祖皇帝名讳?!”
徐行舟警告她:“按照律法,妄议太祖皇帝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再说,哪来的什么神明,世间哪有神明!”
鹿聆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心中疑惑,随即恍然。
人间千年,信仰已经逐渐消失,神明随之消逝,奉神消失在世人眼中。如今每一次恢复神力的尝试,都是在消耗本源神力,而与嫄华胥的契约就是链接神明与人类的最后绳索。
而她,已是奉神最后的筹码。
只是没想到世间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了神明。
押她进来的一个金吾卫看她好像被吓住了的样子,想到家中的小妹,有点不忍心的打圆场:“据说南边确实有信神仙的,还有神庙什么的。我有个外乡的亲戚还说有认识的人见过神像动弹呢。不过小娘子,你可别被这些人骗了,神仙要是真有用,早年战乱饥荒的时候怎么没见显灵呢?”
另一个老成点的就搭腔:“是啊,这可不兴瞎信啊,要是有什么还是得靠自己,别想着靠这些歪门邪道。”
徐行舟看着鹿聆有些懵懂的样子,原本觉得她是佯装对律法的无知试图降低罪行,现下却觉得不是,再想想她刺杀潘循时反常的天象,心里一时竟有些奇异的猜想。
……
大明宫中。
潘太妃这两日晨起有些头痛,因而直到巳时才有宫人将寝殿西侧的琉璃花窗移开,用玉扇将新鲜的琼花并含笑等花木的香气往屋中送去。以期用花香将贵人唤醒。
潘太妃悠悠转醒,便有侍女如云端着各样用具进来伺候洗漱。潘太妃任由宫人服侍。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林女官不经通传就闯了进来:“娘娘,不好了!”
……
潘太妃往常自矜身份,又兼有皇帝特旨,在外从来都是乘重翟车,在宫中也是步辇出行的。
这次却全然没有耽搁,在通报皇上却遭拒后竟不顾礼仪匆匆行至太极殿。
太极殿中,三省宰相及诸位勋贵重臣正在议事。
“此事颇有蹊跷。”近些年灾祸频频,不少民流离失所,甚至隐隐有埋怨朝廷的声音。在此类风声下,竟滋生了一些所谓的神教,连天都附近都隐隐有“鼠神”一教打着末劫救世的名义诱骗了不少民众,大肆敛财,威胁朝廷统治。
这件事因为有些特殊,散朝之后皇帝留了几位重臣商讨,兼有其他杂事争执了一上午,真是吵的头疼。
在这关头,潘太妃的请见自然被拒了。
现下殿外却传来吵嚷声,是潘太妃气势汹汹地直闯进来。
潘太妃似乎没有料到殿中重臣都在,一时愣住了。她身边的林女官反应倒是快:“诸位大人恕罪,娘娘是因为永恩侯府之事一时情急……”
“是啊陛下,循儿是你的表弟啊,看在你过世的舅舅的份上,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永恩侯府潘太妃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潘太妃的一哭二闹还没有表演完,那边的殿中侍御史就站了出来,他身边的宗正官也跃跃欲试。
这位殿中侍御史名叫郭允,秉性异常刚正,他也不看潘太妃,直言奏请:“陛下,太妃不经通禀私闯政事殿,意图以外戚插手三司刑审,干涉朝政运行,属僭越礼法,擅权干政,无人臣之礼,伏请陛下依律严惩,以正宫闱。”
潘太妃闻言大怒:“放肆,你一介外臣如何敢离间我们母子……”
“太妃慎言。”是中书令越中易。
盛怒中的潘太妃被这虽不高亢但分量极重的一声震得清醒了些。
潘太妃虽然不算聪明,但也并不是完全的蠢人,否则她当初在先帝后宫也不可能单凭美貌获宠后不仅保全了自身还成为今上的养母。
先前是听到消息一时激怒,如今对上诸位重臣,又是自己不占理,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应该继续争辩下去了,论口才论对律令的了解,她怎么可能辩驳得过对此专研多年的在场诸位呢。
“方才是哀家失言,哀家无意干涉朝政,只是听闻母家外甥获罪一时心切……”潘太妃将恳切的目光对上尊位上一直没有作声的皇帝。
然而郭侍御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若太妃娘娘一时心急就可以擅闯太极殿,那置礼法为何物,何况太妃口称潘循为陛下表弟,先永恩侯为舅舅,属僭越大不敬,又至承恩侯于何地,恳请陛下严惩。”
当今未立皇后,现任承恩侯是先帝皇后的母家兄长,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承恩侯姜家已经大为落寞。
潘太妃气急:“姜家算哪门子承恩侯……”
这次是林女官及时跪下,阻拦了潘太妃未出口的更多话:“娘娘这几日身体不适,头晕得很。”
潘太妃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终于住了口。
这时皇帝才开了口:“郭侍御之言众位怎么看?”
在场众人和潘家都没有什么交集,向来臣子多不与外戚为伍,且就潘家人这智商,再看皇上对潘家的态度……
“郭侍御所言极是……”众臣唯唯。
“母妃,众臣所向,朕也不好独断。”
群臣参奏。
一向张扬跋扈的潘太妃先是惊恐,然后仿佛是突然醒悟了,她看向上位的圣上,震惊不已:“是你,是你指使的!”
然而圣上向潘太妃表明了自己的无可奈何后,就不需要再理会她了:“潘太妃凤体违和以致举止失仪,特旨,即日迁往禁院,颐养天年。”
潘太妃怒极反笑:“好啊,真是无可指摘的帝王的孝心与仁政,但是陛下别忘了,我可是做了你二十年的母妃。”
不需要宫人们押迫,潘太妃伸出手扶住身边的侍女,深深地看了圣上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中书令越中易抬头,正看到皇帝注视着潘氏的身影,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皇帝微笑着向他点头。
越中易收回视线,低下头也微笑了起来。
……
太极宫两仪殿中,圣上放下处理完的一份奏章,揉了揉眉头端起茶杯准备休息一会儿。
冷不丁一声:“你就是皇帝?”惊得他差点将茶水吐出来。
咳了两下抬眼,就发现鹿聆就在面前站着一脸好奇的看他。
一旁伺候的成大监一脸惊慌:“你是什么人?来人……”
还没等喊出声就被圣上阻止了:“不必惊慌,去给客人拿把椅子。”圣上反应过来了她是谁之后倒是镇定了,大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椅子摆在了圣上下首。
等人都退下后,他才打量面前的鹿聆。
这位传说中的司命神君,确实像阿白说的那样,看起来是个形容纯稚的小娘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红色的衫裙,并不像记载中呼风唤雨的神人之姿,倒是像一只林中小兽,无知无畏。
哪怕是望向自己,这位人间至尊时,眼神也丝毫没有回避畏惧,只是纯然的好奇……好像还有点嫌弃?
“司命此刻不是应该在金吾卫的监牢中?”圣上好整以暇。
“人间牢狱如何困得住神明。”鹿聆没有坐那张椅子,就这么站在圣上面前平视他:“你早就知道潘循做的那些坏事对吧?所以才能一早就让金吾卫在外面守着。”
圣上向后靠了靠,倚着隐囊,坐得更舒服了些。“是啊,宁远侯调查了挺久的,还是没有你知道的齐全。”
鹿聆于是就显露出几分愤怒:“你明知道他是恶人,为什么不一早就惩治他?”
圣上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笑意:“如你所说,金吾卫不是已经在阻止了么?”
鹿聆皱皱眉:“你明明可以更早一点,在知道潘循是个恶人的时候就拦住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他害死了。”
“哦?判定他是恶人么,在一个人还没有做任何坏事的时候怎么判定他是不是恶人呢?”圣上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你可以,据说奉神拥有评判人善恶的能力。”
“那么,鹿司命,既然司命拥有强大到足以移山填海的神力,奉神也能分辨这世间的善恶黑白,那为什么千百年了,都没有除尽世间所有恶人呢?”
似乎是觉得鹿聆被自己笑得有些生气了,怕自己真的被揍,圣上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
鹿聆有些不明白他的目的:“我没听懂你想说什么?”
“如果神真的能消除人间所有的罪恶,那为什么仍然有潘循之徒的存在。”圣上笑着看着她,言辞却逐渐变得郑重。
“鹿司命,奉神判定的善恶一定是正确的吗,神明又有什么权力判定谁该死呢?而你,又为什么会觉得神明会比人更了解人间。而你,你究竟是站在神明的一方,还是正确的一方?”
圣上倾身向前,直直得看向鹿聆:“鹿司命,我知道你来人间的目的不只是消灭几个恶人,也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过,你们来晚了,你们想要的那个世界不会再重现了,这世间再不需要神明。”
鹿聆挑起眉毛:“你当然是错的,神明的一方,才是正确的一方。你难道以为,仅凭小小人力,可以与神明对抗?”
圣上并不生气,反而像早就料到了鹿聆会这么说:“如果你信奉的神明才是错的,那么,你是否愿意站在人这的一方?鹿司命,我们打个赌吧。”
嫄氏皇帝的这个赌,是关于神与人。
“你尽情去看这世间的一切,比较你的神明和人的统治谁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如果神才是对的,那就让神来解决,如果人的方法更好,那就交给人。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人的世界,最终,是不是需要神明。”嫄氏皇帝的话犹在耳畔。
“我们就赌……潘循的命。”
“你赢,他就交给你,任神明处置。朕赢,就按人间的律法处置他。”
他们都知道,赌注并不仅仅是这个,但……鹿聆碰一碰耳畔的银铃,突然也有点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