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坠落疯人院 第33章 第 33 章

生鱼肉的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齿间，带着一丝野蛮的、属于生存最底线的铁锈味。那点微不足道的蛋白质和脂肪，如同滴入干涸土地的甘霖，虽然无法彻底解除饥渴，却实实在在地为两具濒临崩溃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延续下去的可能。

阿尔瓦在吞咽下那些鱼肉后，并未立刻醒来，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沉、也更像是身体自我修复的昏睡。他的呼吸比之前稍微有力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用来维系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

林晚不敢离开他太远，她将剩下的鱼肉小心地保存在用大片树叶和树皮纤维制作的简陋“容器”里，藏在阴凉的岩石缝隙中。然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附近搜集了更多干燥的柴火。夜幕即将降临，山间的寒意会加倍凛冽，他们需要篝火，不仅仅是为了取暖，更是为了驱散那无孔不入的、象征着绝望的黑暗和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当橘红色的火苗终于再次在精心挑选的石块围成的灶坑中跳跃起来时，林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连日来的恐惧、艰辛和那濒临失控的惊悸，都随着这口气一同吐了出去。火光驱散了阴影，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虚幻的安全感。

她坐在火堆旁，将受伤的脚踝尽量靠近温暖，感受着那热量透过皮肤，一点点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意。她看着跳跃的火焰，思绪却飘回了圣玛丽安那间狭小潮湿的护士宿舍，飘回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疯狂呓语的世界。仅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却恍如隔世。那时的她，还是一个试图用理性与知识去理解、去“治疗”一个非人存在的精神病学博士；而此刻，她是一个在荒野中挣扎求存、守护着一个随时可能化身为毁灭之源的危险同伴的逃亡者。

身份的对调，环境的巨变，生死的考验……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剧烈。连日来强行压抑的疲惫、恐惧、委屈和后怕，在此刻这相对安全的篝火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一直紧绷的神经防线。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逸出，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被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掩盖。

她哭得无声而绝望，为了死里逃生的惊险，为了阿尔瓦那令人心悸的失控预兆，为了脚踝持续不断的疼痛，为了看不见希望的未来，也为了那个可能永远也回不去的、属于“林晚”的熟悉世界。

就在她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中时，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一丝迟疑和难以察觉的颤抖，轻轻落在了她剧烈抖动的肩膀上。

林晚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瞬间僵住。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对上了阿尔瓦那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映照着跳跃火光的绿眼睛。

他醒了。而且，他似乎……看到了她的脆弱。

阿尔瓦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没有同情，没有安慰，也没有往常那种置身事外的漠然。他的眼神很复杂，带着刚刚醒来的迷茫，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林晚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近乎无措的困惑。他似乎不理解她为何哭泣，但又本能地感知到了她那巨大的悲伤。

他的手指依旧冰冷，落在她肩头的力道很轻，仿佛怕碰碎了她，又仿佛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做出这样的触碰。

“……为什么……哭？”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林晚耳中。

林晚慌忙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没……没什么，”她声音还带着哽咽，“只是……有点累。”

阿尔瓦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绿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追问，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理解这属于“凡人”的、复杂的情绪波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审慎：“是……因为……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之前……吓到你了？”

他指的是饥饿引发的、那险些失控的一幕。

林晚的心微微一颤。他竟然会考虑到她的感受，会为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影响而感到……不安？

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不完全是。是……所有的一切。”她指了指周围漆黑的山林，又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脚踝，最后目光落回他苍白的脸上，“只是……突然觉得，很难。”

阿尔瓦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周围，然后沉默了下来。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而不真实。许久，他才低声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这很难。知道逃亡的艰辛，知道饥饿的痛苦，知道力量的不可控，知道未来的渺茫。

这句简单的“我知道”，像是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晚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这不是安慰，却比任何安慰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被理解。他们共同经历着这一切，他是这“艰难”最直接的承受者和制造者之一。

他收回了放在她肩头的手，重新抱紧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那种封闭的、抗拒的沉默不同，更像是一种……共享着沉重心事的静谧。

篝火继续燃烧，驱散着夜寒，也照亮着两人之间这片狭小的、暂时安全的区域。

林晚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阿尔瓦凝视火焰的侧影，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出的、清晰却脆弱的轮廓，忽然想起之前他提到过的、关于星星的话语。

她抬起头，望向篝火光芒无法触及的、更高远的夜空。今夜无云，繁星格外璀璨，如同无数颗冰冷的钻石，镶嵌在深邃无垠的黑色天鹅绒上。

“看，”她轻声说，指向那片浩瀚的星海，“星星。”

阿尔瓦依言抬起头，望向夜空。他的目光一开始还有些涣散，随即缓缓聚焦，最终完全沉浸在那片无垠的璀璨之中。

他的脸上再次流露出那种林晚曾见过的、近乎纯粹的专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向往。仿佛那片星空，是他混乱痛苦的内心中，唯一能够找到的、恒定而宁静的坐标。

“……和那天……一样。”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林晚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晚知道，他指的是在之前那个岩脊上，他喃喃说出“只是想安静地看一会儿星星”的那个夜晚。

“它们一直都在那里，”林晚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星空的宁静，“不管下面发生了什么。”

阿尔瓦没有回应。他只是仰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整个灵魂都已经脱离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飞升到了那片冰冷的、永恒的星辉之中。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与远方的星光交相辉映，让他那双绿眼睛此刻看起来，竟有一种超脱了痛苦与疯狂的、近乎神性的平静与遥远。

林晚没有打扰他。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分享着这片沉默的星光。

她知道，阿尔瓦内心的风暴远未平息，饥饿和力量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们，前路依旧吉凶未卜。

但在此刻，在这堆微弱的篝火旁，在这片凝固的璀璨星空下，两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着各自沉重命运的靈魂，仿佛找到了一种超越言语的、脆弱的连接。

他们不再仅仅是逃亡路上的同伴，更像是在无尽黑暗的宇宙中，偶然相遇、彼此引力微乎其微，却依旧凭借着这点微弱的力量，相互牵引、避免彻底坠入虚无的两颗……迷失的星辰。

夜还很长，寒风依旧刺骨。

但至少，他们有篝火，有彼此沉默的陪伴，还有头顶这片，亘古不变的、沉默而浩瀚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