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求我亵渎 第28章 第 28 章

“师叔，”

妙宁木桩似的立在青石阶下，泪珠突然一串一串从眼眶滚落，“我担心，担心魔族......若是魔族他们......”

凌风掌门率领各派弟子赴魔宫交涉，不过没有取得丁点进展。双方对峙多日，邪不压正、正亦盖不过邪，大大小小接连打了好几场，互有胜负，谁都不肯退让。

其实相争带来的损失都在众人预判之内，若是伤亡没有突破底线，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很少有人会在未见颓势之前号丧。

妙宁哭得梨花带雨，海谣特别伤眼似的扭开了头。

啜泣还在断续。

“师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妙宁呆呆的，突然哇一声大哭出来，“师叔，莫府芸儿姑娘来求见过，她说，她说莫府一直不太安宁，他们请过道士来除邪祟，但还是不放心，她好些天前就想请我们派几个人去看看宅子是不是还能继续住人，如果那群东西是魔宫中人，莫府岂不是......”

岂不是迟早家破人亡。

海谣默默听她哭诉，心里想的全是灭门。

无论是魔族、鬼魂，还是妖族精怪，凡是会攻击人的，都被笼统划入邪祟一类，海谣是妖，最清楚邪祟最喜欢挑软柿子捏。闹过邪祟的宅子阳气被削弱，犹如少了一层天然的防护罩，遇险的可能较之从前高出数百倍。

在各类邪祟中，魔族名声又可谓臭中之臭，让魔族盯上，势必凶多吉少。

妙宁啜泣不止，她瞒下莫府的求助，一半出于私心，一半源于青霞严华仙尊留下的训诫，仙尊曾于《溯正集》中明言，邪祟伤人就如恶狼捉羊、鹰吃兔子，实乃自然之道、无需大惊小怪，只要不发生合族俱灭的惨态，理应顺应天道。

可人终究是人，天生会对同类产生，尤其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去，但凡心存良知，都会坐不住。故而这一条规训被后世刻意模糊隐去，偶有懒散怠惰不想管事的会拿出来做拒绝的托词，总之无论是谁，哪怕敢想一下，都会遭人唾弃。

“师叔，我会不会害了莫家，”妙宁脸色愈发苍白，那泪意朦胧的目光中仿佛有千钧之重。海谣置身事外，听了也不觉感到压抑。

“你怎么不早点说。”

她脚踩鞋跟窸窸窣窣瞬间就挪到门边，两排长得出奇的睫毛不自知地颤抖，眼底满是关切。

“师叔，莫夫人近日也小产了，但妇人小产原因很多，如果是魔族所为，莫夫人的性命多半也保不住，是不是？莫夫人现在还活着，一点事都没有，所以定不会是魔宫所为。”妙宁两只手不停绞弄一方帕子，压低声音询问。

海谣盯着她许久，哼道：“谁说莫夫人一点事没有，孩子都没了能叫没事？”

“你先下去。”陆言叹气，妙宁怯怯看了他两眼，这次没找借口留下，浑身解脱似的一下跑了很远。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海谣心头一堵，目光随着陆言移动，最后落在墙面的古剑上，它被人擦得很亮，哪怕只有几缕稀薄日光照耀，也能反射出凌厉的寒光，陆言拔剑出鞘，海谣不由想起莫嵩刺杀陆言用的匕首，更加惊疑，“你真的不管莫府？莫夫人的孩子都没了！”

陆言目光在她脑门看过一圈，一手忽然放到腰间，笑道：“莫先生可不需要人帮忙。”

“你还记着这事！小气鬼，”海谣差点跳起来，“你当我傻啊，你哪有受伤，你就是不想帮他们，亏你们还到处吹嘘自己法力高强名门正派，你们除了会施结界拦我还会干什么！哦，我明白了，上次也是这样！”

“上次，哪一次？”

“还能有哪次，”海谣理直气壮，“在幻海的时候，你就在那看好戏，哼，亏我爹娘对青霞那么好，每年都送不少礼物，你手指头都不伸一下，没良心。”

“噢？那次啊，”他回忆道，“如果我说我不出手阻拦，海君君后你妹妹，还有那群跟他们一起逃跑的妖怪一个都活不下来，你信不信？”

气呼呼的女孩瞬间吞声，这样嚣张狂妄的话任是谁说她都会狠狠呸他一声，再骂几句不要脸，偏陆言说出来有种无可描述的淡然，仿佛他真的能够掌控世间万物。

“那你......”

“那我为什么不帮你们重建幻海？”

海谣低下头，思来想去，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幻海只剩一片废墟，即使是海君都放弃了，她似乎不是要他帮这种忙，还没想明白，肩膀被人扳了过去，那人直视她着眼睛，“我当然可以，但是，无论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知道！”

海谣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这年头，仙门降妖除魔也要收银子，否则哪来的钱来修建仙府、炼制法器，“不就是要银子，我给你啊，你帮我重建幻海！”

她忽然觉得，其实幻海让她一个人住也挺好。

“哦......”他拖长了尾音，“你哪来的银子给我？”

海谣听出他不怀好意，心提起来，“不用你管。”

“是想让楚临给你，你再给我，还是把楚临送你的首饰给我？”

海谣下意识捂住头，陆言无奈地叹息，伸手绾起她额前碎发，“小谣儿，我更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他抬手指间，冰冷的手指若有若无地从她脸庞擦过，干燥的香气自袖中扑鼻而来，海谣不由地想起了生辰他让她许愿的场景，洒满碎金的碧海，拂过发间的海风，绚丽如虹的明珠......还有那轮高悬于空遥不可及的红日，他说她可以拥有太阳。

而天空就这么暗了下来。

女孩脸颊倏然变得灼烫，虽然不敢往深处猜，可还是忍不住结结巴巴想问清楚，“你，想要什么，你不想让我去找楚临？”

“有一点。”

海谣咬唇又咬唇，“你想让我在这里陪你？”

“我要你陪我做什么？”陆言奇怪道，“让你做我婢女吗？端茶倒水你会不会，不会我可不要。”

燥热顿时消散。见他还一本正经开始挑起来，海谣顿怒，“呸，谁要你帮我了，我可没说让你去幻海。”

手中突然被塞进一把剑。

少女疑惑了一会，承虹承虹，她把剑小心捧着翻来覆去地看，只见剑鞘上有个小小的缺口，但花纹还是很漂亮、宛如银霜镌刻而成，微微翻转，虹光浮动，恍若晴阳照雪。

一点缺憾反而积淀了岁月的厚重之感，叫人一看便知这不是花里胡哨的空架子，而是绝世名剑。

“这是你的？”

海谣不可置信，怀疑道，“怎么可能是你的。”

“怎么不可能是我的，”陆言摸了摸下巴，“送给你了。”

“少打歪心思。”海谣完全没感受到好意，满脸不屑与鄙夷，“你又想让我干什么？”

“没什么大事，陪我去趟莫府，你不是最关心莫先生了？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才见过他一面，就那么喜欢他。”

光芒忽然自剑鞘边沿而起，火燎一般在霜花似的纹路上流动，承虹化作手镯，套在女孩手上。

她摸了摸镯子，“才不是。”

“哦，那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海谣仰起头，杏眼泛起神采，“我说的是我不是第一次见他，”她举起手，“是第二次！”

“......”

“还不走吗？”海谣看他两眼，扭头朝山下走去。

*

“就这样走过去？”

从京郊返回内城，路途不可谓不遥远，回到热闹地带，天边夕阳西沉，陆言一直沉默地跟着女孩走走停停，看她被堆成小山的杂货铺子吸了过去，于是立在一旁，无聊地打量红墙上的人影。

影子多了一道，斗篷幽幽荡来，声音极为怨念。

“为什么要把剑给她，那是他的本命剑啊。”

“这只是个尝试，如果连剑都没有办法吸引他，就得考虑别的办法。”

“我是说，不需要这把剑，也可以让他自愿跟着她走。”斗篷望着在铺子边挑选半天的少女，沉思道，“她先天命格阴重，又有万年月阴融入骨血，吸引一道魂魄完全足够。”

陆言心不在焉：“无法控制的因素太多了，多点筹码不好吗？他毕生都在求一同道之人，也因此被人伤过，几乎成了执念，极为排斥秉性相左之人，她的心性是个很大问题，但我们谁都无法改变。”

女孩跳着回来，把臂弯里摇摇欲坠的摆件全塞进他怀中，这才腾出手来吃烤肉，她毫无知觉地骄纵下令，“拿稳了，不要弄碎了。”

“依我看，她的性子反而是个筹码，和她很像。”

斗篷冷哼。

“你在看什么！”

海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陆言正看着的墙角，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座石狮。

“没什么。”

“怎么可能，”海谣揉了揉眼睛，万分警觉，“我好像看到了个黑影，化成烟飘走了。”

“是它的雾气。”陆言指了指雾气腾腾的烤肉，海谣心里突然闷闷的，夜色将近，一排又一排高低错落的灯笼被人点亮，眨眼之间灯火簇拥，火树绚烂。插着风车、糖葫芦、银铃铛的担子被人挑着，摇摇晃晃而来，长街比白日还要热闹。

“再玩一会！”

女孩兴奋叫道。

陆言声音沉沉。“好吧，再玩一会。”

等到月上梢头，街上行人稀疏，他才挥手召来一抹幽蓝，海谣心下雀跃，扶着他苍白的手跳上还在低空漂浮的蓝光。

暗蓝载着他们凌空而上，冷风扑面，海谣下意识把脸埋进黑衣里，陆言默契地环住她。

兴奋充斥着头脑，以至她完全没有察觉周遭的异样。

太安静了。

树叶哗啦作响，整条街道仿佛一瞬坠入寒冬。残烛摇曳，金光挣扎跳动了几下，灭了，路上零星几个行人眨眼间化作青烟。

这分明是一条废弃的巷道，两旁屋子窗紧闭，砖墙上对联褪成了惨淡的残红，掉了一角，蔫蔫巴巴地挂在墙上，卖烤肉的店铺没有碳火、没有铁架，只剩几张铺满灰尘的桌椅。

唯一明灯的去处是一座立于街心、极尽奢丽的九层高楼。

楼前，女子倚门眺望，她身后的厅堂泛着幽微的蓝光，光影照不清陈设，一片模糊中，每块砖石都透着森冷的寒气。

“哟，姐姐还在等人来呢？”

楼中转出个年纪稍小的姑娘，女子并不理会她，仍旧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道远去的蓝光。

“整条巷子只剩莫家没搬走，他们是要去莫家？可惜了姐姐，别人有了新的美娇娘，这一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姐姐你没戏了。”

“你看到了？”

少女刺道：“这不是明摆着吗？”

女子长睫翕动，抖落一片阴霾。她转身走近楼内，手上动作远不如语气平静，悬挂在门上的珠帘被掀得哗啦作响。

披帛嫣红曳地，宛如铺了一地暗血。

“他心里有我，一直都有。”

“哦，是吗，那你怎么不敢过去找他呢？”

少女丝毫不怕，染了蔻丹的手指掩住朱唇，咯咯地笑弯了腰。

......

海遥和陆言抵达莫府门前，还没进去，便听见内院里凄然的泣音，紧接瓷器哐当破碎，一个丫鬟神情仓皇飞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