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乌生站在林中的斜坡上呆呆地望着下面。
斜坡下面连着的便是断崖,人跌下去必死无疑。
胸口起起伏伏,脸上的刺痛让乌生醒过神——刚才周云滑下去了。
这座山是没有人上来的,因此就算呼救也早已来不及。
乌生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睁眼抖着手,去抓旁边的矮树枝,一点一点将自己挪到斜坡半腰——这里越来越陡,若是稍有不慎他也会随时跌下去丢掉命。
十七岁的少年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草和树枝,脸上是血、汗和泥土。他咬牙忍住泪,努力要自己平静下来。
他本想试着下去,可还是怕极了。又隔了许久,乌生终于还是慢慢往上爬了回去。
他回到山道上,跌坐下去。脑袋里全是刚才周云跌落山时的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搅得他只能手攥成拳开始捶自己的脑袋。
是他不想见到周云,躲进山里的。他没想到这个娇生惯养的药铺公子会一路跟着,便故意选了难走的路。
没想到周云就跌下去了。
等乌生反应过来要回头去抓住他时已经来不及,自己也险些滑了下去,脸被尖枝划了几道血痕,差点戳到眼里。
坡很陡,更不用说下面还有断崖。那么周云……乌生咬紧牙,叫自己冷静一点。
应该下山去叫人上来,
可是,
周家人他们会信这是意外吗?
他们都晓得当初周家来提亲,他这个弟弟是绝不愿意姐姐嫁给他的。
柳家家贫,只有一个体弱的父亲做着工,姐姐芬素人美心也善,总是活泼的样子。芬素时常替父亲去抓药,一来二去被药铺的公子看上,便托人提亲。
大家都讲那位周云公子家里就盼着早些开枝散叶,从小就有一门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只等着那家的女儿再大一些便成亲。娶柳家丫头大约是云公子见这丫头模样美,又想先经人事,以后别委屈了要进门的大小姐。不过这样柳家也还是攀上高枝了的。
乌生在街上帮人跑腿赚钱,这些在街面上传的话自然就听进了耳朵里。
他想要姐姐一辈子都过得快快活活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会同意了周云的提亲。
明明她好像很不愿看到他的——有一次他无意看到在僻静的小巷里,姐姐还甩开周云的手跑掉了。
特别是定了亲以后,姐姐在家发呆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有时还忽然在房里捂着脸。
可周云好像一点不在意似的,总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他想跟自己搞好关系,总要来找着说话。
乌生很不愿理他,也不想听他讲话,总是处处躲着,爹也拿他没辙。
这一日便是同往日一般,他遇到周云,拔腿就跑。没想到这人却紧跟着不放,一直跟到了山上。
乌生脸上落下两行泪,他不敢哭出声,又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虽说人不是他推的,但确确实实也是因为他才掉下去的。
那么他要怎么办才好?
“人已经死了,你若回去,他们会先抓了你。到时候你爹同姐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忽然听到声音,乌生猛地抬头。眼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倚在树上往下看着。
慢慢起身,乌生往后一点一点挪步,那男人却跳下树来,一下挡到他面前。
乌生抬眼看他,冷不瞧到一双墨绿色的眼瞳,吓得脚一软。
“你有两条路。一是回去求救,但没人看到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没有人看到,你也就没有人帮着证明这只是意外。你觉得官老爷会听你的还是大药铺老板的话?周云是独子,即便查到不是意外——”
男人眯起眼,慢悠悠地继续讲道:
“人,难道不是因你而死的吗?”
这话一出来,乌生感到背后被汗浸得透湿,身上也发起冷来。
“但还有第二条路。这座山上刚好缺一个山守,你身上又有灵相,那便是有做山守的资格。若是愿意留下来,自会有人帮你照顾好家人。他们以后吃穿不愁,而你,再也不用因为这件事烦恼。你姐姐也不用嫁给不想嫁的人了。”
乌生咽了下口水,半天没有反应。男人也不急,继续用一双绿眸看他,好像要把他的心思看个尽。
“你不是最想要你姐姐过上好日子吗?可是凭你小小年纪,能照顾她什么?但你有这灵相,做了山守,便是这个镇子的人都要来供奉你,感激你。”
——你好好想想。
乌生像是受了魅惑一般,脑子里只有这个男人的声音,他想不到别的事,好像本该想到的在这个男人绿瞳的注视下都再想不出了。
他跟着这个男人的声音,选了第二条路。
到后来他才晓得山守受的痛,可是这种痛能够提醒他不要忘记曾有个人因为他而死。
他在最初的日子里是不能下山的。春雾山的山守沈公子有一次上山来看他,他忍不住问了姐姐和爹。
沈公子说他们很好,还说姐姐在小桐庄住着,那里也有他的一间屋。
可他怕以后见到他们。
他藏着的秘密越是久,就越像是他自己亲手杀了人。
后来他还是忍不住下山,在夜里偷偷去到小桐庄,告诉自己是去看看沈公子说的姐姐为他准备的那一间屋子。
靠近小楼时姐姐屋里还亮着灯,于是他踌躇半天,屏息轻轻走到窗边,屋内的情景却让他呆住了。
他的姐姐抱着灵牌小声抽噎着。而他听到了她说的话:
——云哥哥,我很想你。
——你说你不会娶别人,我也不要再嫁给别人了。
他站在窗外许久,终于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