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 第23章 裕濯锦

好在阿盛把陈桑人请回房间，答应给他拿水果点心，门外终于恢复安静。

朱清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忘记锁门，他把画盘同笔放下，搓起虎口上的颜料，面朝沈怀风，眼神闪烁：

“抱歉，沈先生。”

不晓得他为何又是要显出一种道歉的姿态，沈怀风皱眉：

“朱先生怎么老是要讲抱歉？”

见沈怀风似乎并未有因为被其他人撞见而心有不满，朱清哲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忆起刚才在门口的不止阿盛一个人。

虽然他应该是被自己和画布挡住了一些，但那样的姿态一定也是人看到了。陈桑人方才的动静就已说明。想到这里，朱清哲搓抹手上颜料的力气变得大了一些。沈怀风见他手一直不停，又一副不知到哪里神游的表情，觉得有趣，因此眉头松开，带了几分笑意不停打量。

“朱先生，你在想什么？”

听到突然发出的低沉声音，朱清哲一愣，他确实是在想——他不太想要陈桑人，甚至阿盛，看到沈怀风在自己画布后的模样。但为什么呢？他在学校时，模特不论男女，不论年老或年轻，从未有这种感觉。那只是他临摹的对象，仅此而已。

但今晚这心情，简直像是不想让别人瞧到自己的宝贝，免得要了去。

沈怀风瞧到他脸上表情一换再换，不禁轻声唤他：

“朱先生？”

像是被这一声轻唤点醒，朱清哲抬眸，眉头皱起，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到沈怀风身边，把放在一边的属于他的衣物拿起展开，俯身为他披上。沈怀风稍微坐直，抬头看他，长长的乌发便散到白皙的肩头和腰间，好似雕刻出来的刚硬线条上，正滑着一条柔软的蛇。

喉头轻颤，朱清哲觉得自己要感叹出声，便连忙把这感叹化成了句子：

“沈先生，今天先到这里吧。”

既然画师如此决定，沈怀风也不多言，他站起身，看朱清哲仔细帮他把长袍披好，又叠好其他的，交到自己手上。

“沈先生，等我们回来，再约时间继续吧。今天多谢了。”

朱清哲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沈怀风一时间觉得他似乎是想早些一个人待在屋里，于是也不拖拉什么，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瞬，又回身道：

“朱先生，早些休息。”

“沈先生，你也早些休息。”

确认他脸上的笑不是表达客气的那一种之后，沈怀风出去把门为他轻轻关上。

他忽然觉得，其实自己是还想在他房里多留片刻的。那么，他想。那么他从他书房离开时，有没有也起过这样的念头呢？

望着手中的衣物，沈怀风在屋外站了一会，终于迈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屋内，朱清哲站在画布前，望着画中人大致的轮廓，想起刚才俯身时，他身上那股草木香味一瞬变得十分浓郁，悠悠缭进自己的鼻腔。他又想起他散在腰间的长发，让某处更显神秘，使自己想一探究竟，再复刻到画布上。

被自己一闪的心思戳得心砰砰跳。朱清哲望向沈怀风坐过的地方，又不自觉地轻蹭起虎口处沾染上的颜料来。

第二天一早，二人同阿盛一起去了芬素婆婆墓前。阿盛每日早起做早饭前都会摘些小花和婆婆爱吃的果子一类来放好，今天也不例外。不过之前有一次他看到那个小瓶里有一朵别的花，显得十分打眼，但一时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先前不小心一起摘来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早饭过后，朱清哲理了些衣物，又把纸笔一类装进一个大些的手提包里，就算是打包好行李了。他拎着包下楼去堂屋，见沈怀风坐在桌边，没有编辫，只把长发简单束起，穿一件浅灰衬衫同黑色长裤，裤腰上夹了一副背带，脚边放着一只藤箱。

这边沈耀同唐恩也进了门。因为要提前去买票，而去到沈门镇最近的火车站又还需一点时间，二人便早早过来接人。

朱清哲见阿盛一脸不舍，便跟他讲会礼物回来给他和庄来，叮嘱他要好好温习功课。夏天过去，就该上学了。

听到礼物，阿盛想起许久没吃朱清哲的母亲做的软枣甜糕，但那东西做起来麻烦，他也不好意思去提，于是点一点头道：

“请少爷帮我同太太和荣伯问好。”

揉揉阿盛的脑袋，朱清哲笑着应他。庄来站到旁边也揉起阿盛的脑袋，惹得陈桑人也想抬手。这么闹过一下，告别过后，二人便上车出发。

来到火车站，离开始卖票还有一点时间，朱清哲便去拿了一份铁路行车时刻表，沈耀这时靠近过来同他道：

“朱先生，五三爷爷他呢，还没坐过火车，也没有出过远门，请你路上多照顾他些，有劳了。”

“会的，请沈镇长放心。”

“朱先生还是别叫我镇长了，叫我一声沈耀兄吧，我就叫你淸哲了。”

这段日子同沈耀他们也日渐熟悉，朱清哲于是没有拒绝。没过多久，到了售票时间，唐恩很快便买好了过来。他把两张浅粉色的火车票递给朱清哲，又拿了一个信封道：

“回来的票要劳烦朱先生去买了，这里是差旅费，请朱先生帮忙收好。”

朱清哲一看，原来那是两张头等车厢的睡车票，怪不得买来得这样快。沈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五三爷爷只在镇上出门吃过饭，别的事都不大在意，所以外出时有些规矩一定也不太懂的，淸哲，你这一趟辛苦一点。”

听沈耀换了称呼，唐恩扬眉。朱清哲点一点头，忽然有些好奇道：

“沈先生他，一出生就是山守么？”

顿了一顿，沈耀望着朱清哲讲：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我祖父从小要我听五三爷爷的话，好生照顾他和其他山守。”

朱清哲看看手中的信封，便想自己的薪水同这差旅费，大约都是沈耀付的吧，唐恩好像猜中他的心思，笑道：

“五三爷爷赚钱很厉害的，他的字，不少人都愿意花很多钱抢着要买。”

沈耀听了这句话，立刻一脸得意：

“所以淸哲，你不要同五三爷爷客气，过年时，他还会给我们这些小辈压岁钱的。”

——而且还数目不小哩。但朱清哲却被“我们这些小辈”这个**弄得一愣——是啊，如果照着年纪来讲，他们，甚至连过世的芬素婆婆，在沈怀风眼里，也许就只是看着长大，看着老去的小辈而已。

他想起昨晚自己一闪而过的心思同后来那心思一些些暧昧的延续，当下不禁有些发窘，于是挤出一副笑讲道：

“我先前觉得沈先生的字好看，没想到原来这样厉害。”

听到朱清哲的夸奖，沈耀好像是自己得了夸奖一般，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沈怀风的字如何如何，若不是唐恩提醒让他们拿好行李去候车室等，估计他能一直讲到发车。

四个人在候车室休息，偶尔讲一些话，不知不觉到了上车时间。朱清哲有意走在前头，带沈怀风找到车厢登上车，沈耀同唐恩好像送孩子去外地念书的家长一般，又嘱他二人饿了便早些去餐车吃饭等等，见沈怀风开始皱眉了才连忙挥手离开。

沈怀风自上车以后便跟在朱清哲身后一语不发，待满脸笑的车僮引他们进了一个包间，恭敬地关上门后，他才开口问：

“火车是怎样动起来的，朱先生？”

这似头一次坐火车的孩童般提出来的问题，让朱清哲觉得着实可爱，他想一想解释道：

“大约是需要烧煤，产生蒸汽之后，有了动力就能动了。”

虽然自己并没能讲得很详细，但沈怀风还是点了一点头，朱清哲看他似乎很感兴趣便说：

“沈先生，我们过后到汉央的图书馆查资料时，也去找一找看有没有火车相关的书罢。”

沈怀风微微一笑，打量起包间的各处来——这并不是一个十分宽裕的空间，但也显得舒适，包间中有矮一些的卧铺，又有高一些的一张床铺横在矮卧之上。朱清哲将二人的行李放好，说：

“夜晚我睡上铺吧，沈先生。”

他想睡下铺总归方便些，一抬头，看到沈怀风出神地看着上铺，便试探着问：

“沈先生，你想要睡上铺吗？”

沈怀风点头。朱清哲嘴角掩饰不住地弯起，他想到方才沈耀的嘱托，又讲：

“这节车厢也有厕所的，沈先生，我们先去看一看吧，认认位置。”

头等车厢这时几乎无人，朱清哲便干脆也带他去看了看会客室和餐车，告诉他待会可以来这里用午饭。沈怀风仔细看过，又问：

“那么，火车什么时候出发呢？”

“我们是先上车的，但还要等其他车厢的旅客上车，之后到了时间便会出发”。

朱清哲晓得他想多看一看火车的种种，便提议道：

“待会等剪票员剪完票，我们也去其他车厢看一看吧。”

见沈怀风又是点头，朱清哲有种自己似乎是带了一个可爱孩子出门的错觉——在沈门镇时，沈怀风永远是游刃有余，高高在上，十分独立的模样，现在却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对周围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不断观察，不断询问着。

不过大约因为有这样的探究心在，这个人才能去写一本翔实的地方志来吧。想到这里，朱清哲心头温温的，又涌出一种要在外面好好保护他的感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