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既已结束,二人便开始讨论起燕宅,这古宅屋顶上的脊兽样式有趣且精美,因此也是沈门镇建筑里的特色之一。
“我已经同守宅的卢伯说明过来意,他讲随时进去都可以的。所以我想,大约两周应该可以完成。”
沈怀风有些讶异他竟然如此快地就能和那个出了名脾气古怪的燕宅老管家讲上话,且还同意让他进去。他原本是预备让唐恩去沟通一下的。不过——沈怀风抬眸,看着正在一张一张翻看画稿的朱清哲。
这个人哪怕只是客套地笑,看起来也十分诚挚干净,让人莫名是愿意亲近的。所以连那位燕宅老管家也会愿意同他讲话吧。
“那么,这几日我同朱先生一起过去,燕宅我还未进去仔细看过,可能有些需要增补的地方。”
点一点头,朱清哲又同沈怀风将今日燕宅大门的画稿一一看过,休息了一会,二人才起身离开。
走之前,朱清哲询问服务生是否可以买了点心带走,得了肯定的回答,他买了好几样,之后一手拎着包,一手抱着纸袋,跟沈怀风走出店子。
“沈先生是骑马来的吗?”
沈怀风点一点头,朱清哲于是把包和点心纸袋在篮里放好,对他讲:
“那么我和沈先生一同到你拴马的地方吧,沈先生到了可以先回去小桐庄。”
自己骑自行车的速度一定会拉下,朱清哲便开口提议。哪知沈怀风望着他道:
“一起走,朱先生。”
被这低声触了一下心跳,朱清哲没有拒绝,推车一起走出深巷。到了北即街后那条小巷,朱清哲见那匹白马正安安静静地等在哪儿。上一次太晚,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如今在白天见了,像朱清哲这般不懂马的人也晓得这是一匹精壮的好马。
白马一见沈怀风,就在原地踏起小碎步,长长的鬃毛跟着一抖一抖,朱清哲发现马儿有一双漂亮深邃的大眼,双耳也机灵地立在脑门之上,忍不住停了自行车,跟着沈怀风一同靠近过去。
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摸,马儿忽然抬头发出一声嘶鸣,朱清哲手不禁一抖。
“全夜,嘘——”
沈怀风出声,马儿立刻乖巧起来,他示意朱清哲不用担心,朱清哲便放心伸出手去,抚上马儿的脸。
“真好看,你是叫全夜吗?”
全夜低了一低头,像是在应答,朱清哲表情变得十分柔和,轻声问:
“为什么叫全夜?”
“它长得太白。”
沈怀风在一旁淡淡道。朱清哲扭脸看他,见他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只好在心中感叹这一位真真是个取名鬼才。
这时全夜主动蹭了蹭朱清哲的手,沈怀风便道:
“它想要你上去。”
“对不起啊全夜,今天我骑了自行车,下一次吧。”
沈怀风忽然因为这个“下一次”心情有些好,他拍了拍全夜,踩住马镫翻身上马,朝朱清哲道:
“朱先生,我们走吧。”
朱清哲一时愣在原地。在日光下骑着白马的沈怀风,因为穿着西装长裤显得双腿修长,衬衫应该是量身定制的,十分贴合他的肩线。乌发辫起,皮肤白皙,眉目有神面容俊朗。像这样的一个人,也难怪灯节上会有女性过来想同他讲话。
见朱清哲呆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沈怀风皱眉:
“朱先生?”
这样又叫了两次他才回神,小声兀自感叹了两句什么才推动自行车。
二人便从巷后的小道出发。一路上沈怀风配合着朱清哲踩车的速度,又告诉他到小桐庄的近道,这样路上有个伴说说聊聊,没多久也就回了家。
陈桑人在楼梯口遇到他俩,挑眉问道:
“怎么,你们一起回来的?”
“是的,陈先生。”朱清哲老实答他,又对他点一点头,便侧身先上了楼。陈桑人满眼笑地看着沈怀风,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作出一副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的姿态来。沈怀风瞟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
“你吃完饭是去接朱先生了?”
“需要谈一点事。”
“什么事?”
“公事。”
“就没有一点点,私事?”
想起谈到过祈招,沈怀风淡淡回他:
“私事也有。”
“那么,”陈桑人鬼兮兮地凑到沈怀风耳边,放慢了调子再问:“是否和白天锁门的私事有关呢?”
沈怀风明白他又开始自行误会,可若真要讲的话,白天和下午谈的也确实是有关,于是没有否认地答给他:
“是。”
陈桑人离开他脸侧,作出惊讶的表情叹道:
“沈怀风,我不晓得你原来这样直接的?那么,朱先生是怎么回你的?”
想到朱清哲那时恳切的模样,沈怀风心中忽地一暖:
“他说他想帮我。”
说完沈怀风抬脚上楼,只留陈桑人一个人在楼梯口。过不多会,陈桑人才突然转身望向楼梯,露出真切的惊讶来——他说,想帮他?他说他想帮他?!这两个人已经要好到如此程度了么?
因着这一段的对话,夜饭时桌子上气氛便有些微妙。阿盛和庄来因为吃完饭还有朱清哲带回的点心满脸都是期待,沈怀风则一如往常地安静,朱清哲偶尔替坐在身边的庄来夹菜,抬头看到陈桑人咬着筷头一脸神秘莫测地笑着瞧他,背后一阵发冷。他避开对面来的视线,低头扒饭。
沈怀风看他连着吃了几口白饭,轻声道:
“朱先生,吃菜。”
此话一出,桌上其他三人皆停了筷子——沈怀风什么时候这样温和地叫人吃菜过?陈桑人侧过脸看沈怀风,却看不出什么,他又去看朱清哲,这一边是对沈怀风笑了一笑,伸筷夹了菜。
阿盛见状,同庄来小声咬耳朵: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五三爷爷心很好的。”
庄来点头,陈桑人看着那二人,只觉得牙很是有些酸。
夜饭过后,沈怀风叫朱清哲过来书房。他拿出福子匣和祈招的字和锦囊摆到桌上,然后坐下。
朱清哲小心拿起,忍不住感叹沈怀风的记忆力——刚到小桐庄的那一晚,照着他讲的那些画出来,和眼前这个福子匣丝毫不差。
“可惜祈招写下的只有这四个字,匣子里再无其他。”
朱清哲看到那个素白色的锦囊,放下福子匣,把锦囊拿到手中仔细观察了半天,又放到鼻前细细嗅了一番,忽有些激动地道:
“沈先生,你来看这个锦囊,”
沈怀风抬头,朱清哲一把拉过椅子坐到他身边,把锦囊举到灯下:
“这种布料不是现在的技术,上面的绣法和布边的织法是我们用机器制不出来的,是工匠手织出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他站起身,用沈怀风的毛笔蘸了一些花瓶里的清水涂到锦囊上,先自己闻了一闻,面露喜色说了声“果然”,而后递到沈怀风鼻边,沈怀风闻道一丝淡淡的香味,似幽兰,又带了些蜜味。
“这种布料,叫做裕濯锦,沾了水的话,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据说洗濯万次仍会有香味。”
朱清哲看向沈怀风,又讲:
“沈先生,据我所知,这种布料可能只在某一个朝代出现过,之后好像因为灭国还是其他灾害,总之,制作这种布料的手艺便失传了,书上也几乎没有记载。”
他又推一推眼镜,小心地将锦囊放到桌上,沈怀风看着锦囊皱眉:
“祈招原本可以只放一张别人看不懂意思的纸便可以,却偏要放进锦囊,再勉强塞进匣子后面,”
“说明宋先生,留下的不止那四个字。”
二人对视,眼中都有光一闪。沈怀风用手指敲桌:
“那么,要先查查这个裕濯锦了。”
“沈先生,”
朱清哲望着锦囊,想一想说:
“我晓得谁可能知道这个裕濯锦,”
他抬眸,沈怀风正看着他等待下文。
“是我母亲。母亲娘家几代都是做布料生意,她自小耳濡目染,精通布料,像裕濯锦就是小时候她讲过给我听的,若沈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回去一趟,把锦囊给母亲实际看过,确认是不是裕濯锦,再看她还知不知道有关裕濯锦其他的事。”
沈怀风并无异议,今夜若不是朱清哲这个布商家的孩子觉察到,恐怕他是会把祈招的一番苦心给忽略掉了。因此,他开口低声对朱清哲道:
“朱先生,很谢谢你。”
“沈先生不必谢我,我还不能完全确定,那么,我下周画完燕宅——”
“燕宅可以晚一些无妨,朱先生若方便,可否早些同令堂联系?”
听出深怀风的语调里难得带了一丝丝急促,朱清哲想到宋祈招过世了几十年,而这个人一直相信故友不是自杀,却也从未和人提起,如今偶然间得到了线索,他怎会不想早一些查明真相?
点一点头,朱清哲用了温和的调子对他讲:
“我明日便去发电报给母亲。”
沈怀风深深点一点头,好像终于放松了一些。他瘫坐到椅子上,抬手揉着眉间,朱清哲想着他这一天来来去去,一定很累了,起身想请他早些休息,忽听沈怀风闭眼讲道:
“朱先生,请务必让我同你一起去见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