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去收回方才的话也太刻意,况且对方也痛快答应了,这么一考虑,朱清哲便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了,这岂不是对沈怀风的不尊重么?
于是他推车跟上前面的人,笑脸对他:
“多谢你,沈先生。”
看到朱清哲脸上露出一片真诚,笑也不是往先那样的客气疏离,沈怀风的不耐便消退了一些,点一点头当作回答。朱清哲推着自行车和他并行,感叹:
“沈先生这样穿着还是头一次见,方才我都没有认出来。”
“最近人多,这样出门比较方便。”
“我也没想到沈门镇到了避暑时节,人这样多的。不过,沈先生虽然很适合素衣长袍,但像今天这样穿,也十分好看的。”
——好看。
沈怀风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自己好看,之前在竹林,他送了衣裳过来,那时他也是讲,沈先生,你笑起来原来这样好看。
“朱先生为何总喜欢说好看?”
朱清哲没想他有如此反问,脚步停住:
“对于美的事物,称赞好看在我来说是,算是常事。我觉得春雾山很美,山中的植物很美,山雾很美,竹林很美,小桐庄后院看到的天空很美,它们都很好看。”
他认真望着沈怀风,又讲:
“沈先生也是非常美的人。”
除开外在的皮相,这个人的内心应该也是坚韧又美好的,而他总是不动声色的温柔,又把这种美多加了几分。所以朱清哲说这句话时,带着实实在在的欣赏。
二人立在巷口,小巷无人,沈怀风头一次遇到这样讲自己的人,他望着朱清哲,却不能马上找到声音去答些什么。
他又看到朱清哲抬手,接着感到自己的眉棱,面颊,还有鼻梁,都被带着一些凉的手掌抚过。
沈怀风定在原处,背部又再度绷紧。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过去这段日子里的某些时刻——他睡着不醒时靠在他胸口;拉他上马,他需要花一些气力才稳住自己不要在意腰间的双臂;而那晚他为他画像,虽是望着窗外,却被他的视线搅得心神不宁。
如今,这个人一点不掩饰眼中的青睐,让他头一次有了招架不住的感受。沈怀风艰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断他的动作:
“朱先生,你在做什么?”
“……你看,像这样的面部线条,真的很适合入画。鼻梁也很立体——”
朱清哲真心实意地评价,直到视线落到沈怀风一双眼上,才惊觉自己的坏习惯又出来了,马上收回手来连声道歉:
“抱歉,沈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往后一退,自行车被包的重量压住失去平衡,沈怀风伸手扶住车把稳住,瞟一眼朱清哲的手说:
“朱先生,你随我来。”
抬手推推眼镜,朱清哲闷声不响跟着沈怀风。二人又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深巷中一家小而朴素的西餐厅。沈怀风推门,铃铛丁零,朱清哲便把自行车停好,拿起包跟着沈怀风身后走了进去。
餐厅有两层楼,沈怀风同服务生讲要去二楼。二人便上楼来到露台,时间刚到下午两点,露台空无一人。沈怀风为朱清哲点了一份冷汤和鱼,又叫了两杯咖啡,还有一份桃子甜派。等服务生离去,朱清哲惊讶道:
“原来沈先生也在外面吃饭的,而且还会到西餐厅来。”
沈怀风淡淡一笑:
“从前也常在外头吃的。这个时间,这家餐厅人不多。”
因为避暑游客的缘故,沈门镇的西餐厅也不止一两家,这一家是最早开始营业的,味道也是沈怀风喜欢的。
朱清哲环顾四周,点一点头:
“这个位置确实很好,所以,沈先生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讲吗?”
见他开口询问,沈怀风也不绕弯,直接讲道:
“我有一件事,想听一听朱先生的想法。”
“请讲。”
沈怀风稍微坐直身体,望着朱清哲说:
“朱先生可还记得,出现在梦里,嘴角边有一颗红痣的人?”
“记得,是沈先生故去的友人。”
“他叫宋祈招,同我一样,曾经是秋随山的山守。”
“……曾经?”
沈怀风没有马上作答,他沉默了几秒才道:
“五十多年前,宋祈招喝下毒药自杀。他是一个以做山守保护沈门镇为荣的人,为人爽快也很有才气,但忽然有一日,没有任何征兆地选择了结自己的性命。”
朱清哲一时无言,沈怀风又讲:
“我今日去秋随山,乌生给了我他无意间发现的宋祈招的遗物。乌生是祈招过世以后,新的山守,也是芬素的弟弟。”
压下心中的惊讶,朱清哲点一点头,示意沈怀风继续。
“祈招的遗物,是一个福子匣。朱先生可还记得福子匣?”
“是沈先生那晚让我画的第一个物件。我记得福子匣有意思的地方是,背后可以藏东西……”
朱清哲想到什么,尾音渐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沈怀风,这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服务生在露台外大声讲一句:
“打扰了。”
二人便恢复到自然的姿态。把热气腾腾的食物在圆桌上摆放好,服务生笑着弯一弯腰道“二位请慢用”便转身离开。
“朱先生,你先吃饭。”
肚子确实是饿了,朱清哲便不讲客气,舀了一勺冷汤送进嘴里,再咬两口附上的奶油小圆面包,缓解了最初的饥饿感。沈怀风往咖啡里放了好几粒方糖,端起喝了一口,看朱清哲夹下一块鳕鱼肉放进嘴里。
之前吃饭时,每次有鱼都见他十分喜欢,但吃得又实在小心翼翼,这一家的香煎鳕鱼做得很不错,且没有小刺,想来应该合他胃口,这是自己带他来这里的第二个理由。
朱清哲认真吃饭,沈怀风靠在椅背上看一簇簇向阳而生的花。露台上凉风习习,二人间这一刻虽沉静无言,却是各得自在,不多会朱清哲便比往常要快地吃好了饭,他把餐盘挪一挪,开口道:
“沈先生,我吃好了。”
别过脸,沈怀风见他嘴角有一小片面包屑,他有些想抬手,但又觉得唐突,想想还是出口提醒比较好,结果犹豫之间朱清哲已经拿了纸巾擦嘴,坐好等他继续方才的谈话了。
放下咖啡,沈怀风无故短短轻叹一声,便又马上回到正题:
“我想朱先生刚才应当也猜到了,那福子匣后头,藏着东西,”
他讲到祈招的暗语,然后告诉朱清哲纸上写着“止丁可查”四个字。
朱清哲听完,深思过后讲:
“用暗语写字,再埋进地下,我想大约是防止这福子匣被其他人拿到,即便找到锦囊,也看不懂意思。”
“我同你想得一样。但秋随山早已不会有人上山,那么祈招,”
沈怀风皱眉,同朱清哲对视:
“防的是谁?”
二人陷入沉默,朱清哲扶了扶眼镜,沉声道:
“……沈先生,宋先生真的是自己服毒而亡的么?”
那一夜,他同班双仔细检查过,没有发现他人来过的痕迹,祈招也不像是被人胁迫,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痛苦,仿佛只是睡去了一般。
但沈怀风始终不愿相信他会自杀。因此朱清哲问他时,他便终于确信自己的感觉无误,讲出了心中留了许久未曾出口的话:
“祈招不会就那样离开。”
朱清哲听出他音调有些微的不稳,又见他眉间一股淡淡的哀愁,便问:
“沈先生,你觉得宋先生会不会再托梦给我?”
听到托梦,沈怀风抬手去抚杯沿:
“若是自己选择死,那么死后便会变成碎灵,照说不会出现在他人梦中,你那时说起祈招,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管怎样,若是还能梦到他,我便马上告诉沈先生。”
沈怀风闻言,轻声道了谢。朱清哲又讲:
“我想我们可以开始找止——”
“朱先生,你不必参与进来。”
打断朱清哲的话,沈怀风望着他讲:
“我今日同朱先生说起这些,是因为确实无法跟他人提及,而且我很想听一听一个完全不认识祈招的人,对这件事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听他说完,朱清哲把变冷了的咖啡端起喝了一口,重又把杯子放回到桌上,一字一句对沈怀风说道:
“沈先生,我晓得知道山守存在的人少之又少,如果宋先生之前是被人盯上,迫使他喝下毒药,不管那人出于什么原因,又或者过去了多少年,都难以保证他不会再盯上其他山守。你无法跟他人提及,是因为不想让陈先生和庄来知道后同你一起调查,”
“你担心他们会有危险,沈先生,所以你想一个人调查此事。”
见沈怀风眉头紧锁没有反驳,,朱清哲又说:
“沈先生同我在编写沈门镇志,而且我不是沈门镇人,因为工作去查些什么,是最妥当且不惹眼的了。”
朱清哲说得坚定,那一双眼也毫无惧怕之意,沈怀风找不到话来反驳,良久,他用了原先淡淡的调子道:
“一旦开始调查,这之后有无危险,或者有怎样的危险,我实在无法预测,即便如此,朱先生,你也要帮助我么?”
见他眼里神色复杂,朱清哲心里一紧,重重回他:
“是的,沈先生。”
若有危险,我定会护你——那时这二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心里都起了同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情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