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无声，估值上岸 第5章 共享的鲸，私藏的伤

创业的负债像无形的枷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重。澹台粤的整个世界都蜷缩在手机屏幕的方寸之地，双手被接连不断的业绩请示牢牢捆缚。指尖的敲击声“嗒、嗒”作响，在他因极度专注而凝滞的、异常沉寂的主观世界里，这是唯一的、关乎存亡的节奏。

但这份他所以为的“凝定”，对苏听白却是一种折磨。她那因神经衰弱而过度敏锐的感官，正被迫接收着一切：键盘声清脆而锐利，手机屏幕的光在眼皮上凌乱地跃动，就连墙壁下水管里那阵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窸窣声，如同调皮的小猫在反复抓挠，都清晰得令人心烦意乱。她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也被隔绝在睡眠之外，只能清醒地漂浮于回忆的孤岛。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转过身去。这个微不可察的举动，并未能穿透澹台粤被业绩构筑的坚实屏障。他指下动作未停，对此毫无感知，两人之间，仿佛横亘着一道无形的、由现实压力浇筑而成的高墙。

当最后一个工作群的消息被处理，澹台粤拇指机械性地划过屏幕，确认没有新的紧急红点后，才像结束一场高强度运算的CPU，从那份冰冷的、全然的投入里缓缓退潮，重新接入现实世界，感官逐一苏醒。手臂的酸痛与僵硬，屏幕光芒在视网膜上烙下的残影，以及……怀中那片异样的静止与虚空。他侧头，看见苏听白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脊线显得格外僵直的背影。

这个发现像一道异常的数据流，瞬间触发了他大脑的分析机制。此时刚过晚上九点半，远未到他们平日相拥畅谈至深夜的时刻，“她睡着了”这个最省力的选项被首先排除。那么，只剩下那个他最为警惕的可能性：她在生气，因为他刚才的忽视。

逻辑核心开始高速运转，调用过往数据进行比对：是的，他刚才是在回复消息，但他的处理速度远超平常。一方面，团队关于双十一业绩的请示确实迫在眉睫，不容耽搁；另一方面，他清晰地知道她就躺在身边，他害怕任何一点不必要的拖延都会引燃她的不悦，所以他几乎是全力以赴，用最快速度结束了这场“战斗”——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五分钟。这在他们彼此尊重对方工作的常态下，根本算不上一次“怠慢”，甚至可以说是他效率卓著、并顾及她感受的证明。她不应该，也没有理由为此感到强烈的被冷落。

然而，她那无声背转的身体语言，又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坚硬的事实。逻辑推导与情感现实之间，出现了一道他无法立刻填平的沟壑。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任何明确的指责都更让他不安。他害怕这种默然的疏离，仿佛他刚刚小心翼翼重建的、尚显脆弱的亲密纽带，正在他眼前无声地断裂。

必须用行动抹平这十五分钟留下的情感空隙。

补救的指令压倒了尚未完成的逻辑推演。他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解锁手机，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仿佛这样就能擦除刚才那段“偏离轨道”的时光。然后，他伸出手臂，从后方环过她，试图用这个紧密的拥抱，强行将两人重新拉回同一情感频率。他将屏幕递到她眼前，像一个急于献宝以求得谅解的孩子。

“你看，”他有些急切地划拉着相册，找出几张他认为最“可爱”或“有趣” 的图片，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讨好，“这是海胆，看它这刺，多精神；这个是海参……软乎乎的；还有这个海星，形状多标准！做成刺身或者煲粥都很棒！”

苏听白静静地看了几秒。她的目光像是落在屏幕上，又像是穿透了这片他笨拙展示的、小小的海洋，落在了某个遥远的、他无法触碰的维度。

随即，她轻声说：“没心情看这些。” 声音里只有一种平和的、将他轻柔而坚定地推开的距离感。

说完，她便转开了视线，重新留给他那个沉默的、仿佛蕴藏着万语千言的后脑勺。

这淡漠的反馈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澹台粤的心口。他猛地想起，曾经某次不愉快的争吵，源头就是他一厢情愿地给她看B站博主深海捕捞然后烹饪的视频，当时他同样一边回复工作消息，心神涣散。他还记得她当时突然就眼圈泛红，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质问他：“澹台粤，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排在这些后面？”

回忆带来的惊悸让他心头一抽。此刻，他只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默，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情绪转暖。慌乱间，他手指飞快地滑动，点开了视频：“那…那看看这个，潜水馆学员救援考试的滑稽片段。”

视频开始播放，画面远没有之前的静谧优美，甚至有些忙乱不堪。内容是模拟水下救援，标准动作应该是稳妥地扶住被救援者的后颈，稳住他们的潜水镜。但学员们手足无措，状况百出：有人情急之下不是托颈，而是直接用手指戳着“遇险者”（澹台粤扮演的）的鼻子，试图把人往上提；更有甚者，从背后一把勒住“遇险者”的脖子，粗暴地往水面拽，那架势不像救人，倒像一场水下的擒拿格斗。

一个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救援”画面在屏幕上闪过。起初，苏听白的肩膀还维持着紧绷，但看到第三个澹台粤被“锁喉”视频时，一声极轻的、抑制不住的笑音从他怀里逸了出来。随即，她整个背脊都松弛了下来，身体因为强忍笑意而微微起伏。

感受到了怀中人明确无误的软化，澹台粤高悬的心这才稳稳落地，一股强烈的释然与满足感淹没了他。气氛终于回暖了。

直到这时，感觉火候到了，他才深吸一口气，像呈上秘藏的瑰宝一样，郑重地点开了另一张照片：“好了，搞笑的看完了…现在，给你看看我珍藏的。”

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细微地颤了一下。这些影像，从母子鲸到座头鲸，每一帧都曾在佩尼达岛的灼热烈日或料峭海风中，无数次烙印过他的眼帘。当时只觉得磅礴，此刻与她同看，那沉寂多时的胸腔里，竟翻腾起一股炽热的浪潮，不断冲击着他理智的边界。

首先出现的，是那张在无垠碧蓝中捕捉到的母子鲸。庞然生物的安详与慈爱，跨越屏幕直抵人心。

“看，母子鲸，”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柔和，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这张机缘难得。我当时就在想，这场景真像……”他顿了顿，把“你和女儿”这几个字硬生生吞回，改口道，“…真像生命的礼赞。”

在佩尼达岛清澈而深邃的海水中，当那对母子鲸优雅地划过视野时，他透过潜水镜，仿佛看见了苏听白和她女儿的身影——那份他无法介入也无从给予的守护与陪伴。那一刻，一种混杂着钦羡与自责的钝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咸涩得令人窒息。

苏听白望着那浩瀚中的温柔，心头某处似乎松动了一丝，不自觉地向他怀里贴紧了些，轻声说：“这大概可以成为生命中的定格了吧。”

他受到鼓舞，指尖在屏幕上轻巧地滑动，带着分享喜悦的急切，滑到下一张——他与那头巍峨座头鲸的同框。

“你看我，在它旁边，就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小点。”他指着照片中渺小如粟的自己，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在山峦般的巨鲸身旁，他形同微尘，可那份无处寄托的思念，却比眼前这片深邃的蓝色更为汹涌，几乎要将他吞噬。

接着，是成群结队的海豚在船首破浪嬉戏，成双成对，畅游在广袤无边的湛蓝中。他当时独自倚在船舷，握着沁出冰凉水珠的啤酒罐，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如果苏听白在身旁，这拂面的海风该是温润的。

“竟然如此庞大，”她惊叹，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悸动，“如果我会下水，也好想和它一起遨游。”

“有机会的，我教你！”他立刻接话，手臂收紧，感觉她身体的温软毫无隔阂地贴着自己，赶紧乘胜追击，“还有更震撼的，这个视频，在‘天仙裂痕’桥拍的，我守候了许久的‘人生片段’！”

他点开播放键。而当他独自蹲在那座天然形成的火山岩拱桥对岸，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等待那个完美的浪涌时，相机镜头对准的不仅是撞击礁石的狂涛，更是他无处倾泻的、执拗的思念。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经意间提起，声音却带着不易捕捉的探询："后来我在抖音和小红书都上传了，你...刷到过吗？"

苏听白的目光仍流连在手机屏幕上，指尖不自觉地微微卷曲，声音很轻，像怕打破夜的宁静："没有。"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了实话，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直白："自从三月份彻底删了你微信，你的小红书和抖音，我也都一并取关了。"

也许是怕他心生芥蒂，也许是夜色赋予了她些许勇气，她轻声补充："你别多想，我不是不想关注你...我是怕自己会按捺不住去找你。"

澹台粤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捶打了一下，酸楚与甜蜜交织。他搂着她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怀中温软的躯体如此真实，却反而刺痛了他沉溺的感知，将他拽回冰冷的现实。创业的负债、江平留下的糊涂账、潜水馆冬季的生存危机……这些无形的枷锁像无数道冰冷的藤蔓，将他已到唇边的“我很想你”死死缠裹、最终碾碎成一声沉重的、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喘息。

视频开始播放。镜头起初因氤氲的水汽有些模糊，阳光散射出梦幻的光晕，随后焦点凝聚，定格在桥下嶙峋险峻的礁石上。他低声解说："这座桥，当地人叫它'天仙裂痕'，说是像连接不同维度的通道。也有很多人叫它情人桥。" 【潜台词：就像我们，裂痕犹在，却总忍不住想要再次连接。】

海水先是轻柔地漫过礁石，继而，一股源自海洋深处的力量奔腾而来，墨染般的巨浪轰然砸向岩石，迸裂成冲天白沫。配上他精心挑选的背景音乐，这力量与壮美交织的景象，极具感染力。

"怎么样？为了这一个镜头，守候了整整两小时。"他语带期待，却不再有先前的洋洋自得，反而带着一丝审慎的试探，像是在等待至关重要的裁决。

苏听白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浪涛周而复始地冲击着名为"裂痕"却连接着两岸的桥，这景象残酷地映照出他们的处境——明明怀抱着连接的渴望，却总被现实的狂澜狠狠拍碎在名为隔阂的礁石上。他在凛冽寒风中想着她，因此受凉只为拍一段视频，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与她分享他的世界……这与他清醒时的退避，形成了最深刻的讽刺。

他们认识十一个月，分离的时光却占了九个月。明明彼此牵挂，为何会走到这般田地？

一股尖锐的酸楚从心脏最柔软处涌上来，直冲眼眶。她感到鼻腔一酸，眼前瞬间迷蒙，却死死咬住下唇，唇瓣传来轻微的刺痛，硬生生将那股泪意逼退。她不能让他看见她的软弱，尤其是在分享他“生命片段”的时刻。

她绝不能哭。

她太珍视这失而复得的一天，太贪恋此刻他怀抱的暖意。她不想让这场久别重逢的开始，就以泪水和哀伤收场。她不想啜泣着道别，更不想在哭泣中感受他的温度。

于是她只是更深地靠进他的怀里，仿佛要借由这个动作汲取些许力量，来镇压胸腔里那翻腾不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