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9日,周日,晚上九点十七分。
上海深秋的夜色被窗框切割成一块墨蓝色的画布,湿冷的空气固执地从窗缝渗进来,与室内暖黄的落地灯光晕无声地抗衡。书房兼客厅里,红橡木大长桌沉稳地占据中央,苏听白裹着厚厚的珊瑚绒居家服,蜷在同样质地的硬木椅里。摊在膝头的《罗素论幸福》许久未曾翻页,那些关于幸福的论述在拗口的译文里挣扎,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藏香的青烟在空气中袅娜盘旋,仿佛是她试图让内心空虚沉静下来的徒劳仪式。
“……恐惧感来自于过度关注自我,以及未能投入地参与生活……”
她反复默读着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书页上划动,留下看不见的痕迹。持续数月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考试培训——这份支撑她度过离婚后艰难时光的重要副业,终于在今日的笔试后彻底落幕。从国庆节就开始失序的作息,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直到这个周末才彻底松开。她允许自己像一株脱水的植物,通过两天彻底的昏睡,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毫无负罪感的安宁。
然而,当连续两天的沉睡将疲惫的身体稍稍修复,精神的弦彻底松弛后,巨大的空虚感便如同周日夜幕般准时降临,汹涌地拍打着她看似坚固的心防。昨晚她强迫自己读完了第一章,此刻继续与拗口的译文较劲,却感到一种焦躁在血管里窜动——那是一种必须用“有意义”之事来填充每一寸空白时间的恐慌。她只能继续逼迫自己阅读,试图用哲学的铠甲来武装这片突然裸露出来的内心荒芜。
微信提示音划破了寂静。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佳鑫。
这个与她前夫“家欣”同音的名字,像一个微妙的咒语。佳鑫早已在上海结婚生子,安稳落地;而“家欣”,却已是法院开具的离婚证明书上一个快满一年的冰冷名字。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她点开了那条注定会搅动波澜的消息。
「听白,在看你的朋友圈,怎么都是你一个人组装柜子、做一个人的饭菜、带女儿旅行?和家欣怎么了?(疑惑表情)**
该来的总会来。苏听白看着书页上关于“幸福”的论述,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哲学的慰藉,在具体而粗粝的生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打字回复,文字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我们离婚了。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办的,快一年了。」
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佳鑫的震惊透过文字汹涌而来:
「什么?!离婚了?!怎么可能!你们当初那么好!是我们圈子里最被看好的一对!家欣他还帮你组织活动,那么体贴……(一连串震惊的表情)**
是啊,当初。苏听白的眼神有些失焦,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那个在单身活动上神采飞扬、与她一同策划后续活动的男人。佳鑫是那时的忠实参与者,作为沪飘,她在择偶上目标明确且努力,他们的活动于她而言是高质量的安全社交圈。她曾无数次表达过对苏听白和家欣这对“模范情侣”的羡慕。
「佳鑫,」苏听白继续打字,语气平稳却带着终结的意味,「很多事情,表面和内在是不一样的。孕晚期,他和他家人就不怎么‘演戏’了。孩子出生后半年,没日没夜地照顾,彻底耗尽了本就不多的感情。后来,发现了一些原则性问题,家暴,PC,报警,分居,起诉。流程都走完了。」
她用“原则性问题”、“流程走完了”这样冷静的词汇,将那些充斥着背叛、挣扎和绝望的日夜,轻描淡写地封装进记忆的角落。她不愿再触碰那些深夜的泪水,派出所冰冷的座椅,以及抱着幼女时那份漫无边际的无助。
佳鑫发来大段的安慰与愤慨,最后,她写道:
「听白,既然都经历过了,结婚、生子、离婚,人生大事也算体验完了。现在就该怎么开心怎么来!既然你追求精神共鸣,那个潜水教练弟弟让你念念不忘,那就去找他!享受过程,别问结果。我们这年纪,开心最大,不用再有那么多顾虑了!」
“享受过程,别问结果。”
这八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苏听白心底那扇紧锁的门。门后,是关于澹台粤的所有记忆——那些彻夜不眠的思想交锋,那些被他用INTJ式逻辑精准剖析内心时的灵魂颤栗,那些混杂着智力愉悦与情感共鸣的炽热瞬间……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如同深海暗流般轰然决堤。
想念,如同挣脱囚笼的兽,亮出尖锐的爪牙,再也无法忽视。
微信聊天结束,客厅重归死寂。
苏听白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良久未动。罗素的书页依旧摊开,却已失去了所有意义。佳鑫的话语在她脑中盘旋、发酵,混合着这深秋夜晚特有的孤寂,形成一种强大的、近乎蛊惑的力量。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道,车辆零星驶过,尾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红色的光痕,像一道道短暂愈合又裂开的伤口。离婚快一周年了。这一年,她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用工作、副业、育儿、学习将自己填塞得密不透风,不敢停下。
直到此刻,考试结束,所有借口中止。巨大的空虚与疲惫,混合着被佳鑫点燃的、关于澹台粤的尖锐思念,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她需要听到他的声音。不是明天,不是以后,就是现在。
这个念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她推向卧室。她从抽屉深处拿出那部用于副业联系的手机。微信早已删除,大号手机也拉黑了他,仿佛这样就能物理斩断所有纠葛。但潜意识里,或许早就为某个脆弱时刻的“不理智”,预留了这条唯一的通道。
大号已经把他拉黑,解除拉黑太麻烦,不如用做副业的小号打,通讯录里,那个名字静静地躺着:澹台粤。
她的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这不是三个月前那种带着委屈、不甘和控诉的冲动。这一次,她的理智异常清醒地看着情感失控——她只是需要他,在这个特定的、脆弱的夜晚。她允许自己,清醒地沉沦这一次。
电话拨了出去。等待音每响一下,都像敲击在她裸露的神经上。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漫长的几秒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仿佛两个灵魂在无声地试探、确认。然后,那头传来他低沉而确定,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疲惫沙哑的声音:
“喂?”
他知道是她,他认得出号码——在这一刻,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带着悲凉又复杂的底色,在两人之间无声建立。
“……”苏听白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机,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气息穿过电流,带着一种无形的触碰感:“我刚从杭州回来,开了五个小时的车。”
苏听白立刻想起上次断联的导火索——他从宁波回来,累得单方面取消了约定,让她忙碌一整天准备的饭菜,连同那份期待,一起被无情地浪费在冰冷的厨房里。旧怨与新愁瞬间交织涌上,她语气硬邦邦地,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赌气:
“这次你不要睡觉啦?那我挂电话了。你的睡眠需求可比我重要多了。”
澹台粤听得出来她在说气话,语气却出乎意料地软了下来,像被雨水打湿的羽毛,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温柔:“没有。在回家的路上,听着呢。”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小区车位被占了,得先把东西拿上楼,再把车停回潜水馆里,然后骑车回来。”
通话间,背景音里传来他试图扫码开共享单车,却因信号不佳而失败的细微嘀咕声。
苏听白立刻抓住话头,故意刁难,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纵:“好哦,你怪我是因为给你打电话了才扫不上码的?”
“没有啦,没怪你。”他的声音依旧很软,甚至渗入一丝清晰的怀念,“只是……有点怀念这种,有人可以‘怪一下’的,软软的温暖感觉。”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温柔地拂过她心上最柔软的角落。两人之间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微妙地缓和、升温。
她这才切入“正题”,语气故作轻松,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进行着危险的试探:“前男友,还单身吗?接电话方便吗?”
“哪有时间谈恋爱啊!”,得到他单身的确认后,她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弛。很好,游戏的底线规则,明确了。
通话在一种复杂难言、却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继续。然后,他进了电梯。
“我进电梯了,可能……”话音未落,通话便在一阵刺耳的噪音后,戛然而断。大概是临近虹桥机场,信号被飞机起落的巨大轰鸣和电梯的金属屏蔽双重扼杀。
苏听白举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象征终结的忙音,心猛地一空。
几秒钟的愣神后,一股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短暂的茫然。她在等他拨回来,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屏幕依旧固执地漆黑着。
他为什么不打回来?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蛇,倏地钻入脑海:他是不是尝试打了我的大号?然后发现……根本打不通,沉睡在黑名单里?
这个猜测让她瞬间坐直了身体,指尖发凉。2月份彻底分手时,她删除了微信。8月份,他辜负了她忙碌一整天准备的饭菜,让她所有心血和期待付诸东流,她心灰意冷之下,反手就将他的手机号拉入了黑名单。此刻,他若拨打大号,只会听到系统冰冷而礼貌的提示音。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听到提示音时,脸上可能掠过的那一丝了然,或者无奈,抑或是……无所谓。这种“他知道我依旧在封锁他”的想法,让她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是报复性的快意,还是更深的、绵密的惆怅。
不能再等了。今晚这通电话,是她主动寻求的声音慰藉,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地结束。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再次用那个副业小号,按下了回拨。
电话几乎是被瞬间接起的。
“喂?”他的声音传来,背景已是室内的彻底安静。
“信号断了。”她解释道,语气尽量平淡,掩盖住内心的波澜。
“嗯,是的。”他回答,同样听不出太多情绪。
就在这时,苏听白眼角的余光瞥见放在一旁的大号手机屏幕,幽亮了一下——一条微信好友申请的通知,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心微微一沉,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赫然在目:澹台粤。
她对着小号手机,直接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审慎和探究:“我看到微信了。为什么加回来?”
电话那头,澹台粤的回答流畅而自然,仿佛早已准备好这套说辞,甚至带着点“这很合理”的意味:“哦,已经到家了,有Wifi了。加回来好给你打语音电话啊,省钱。”
“省钱?”苏听白重复着这两个字,一股混杂着荒谬感和尖锐失望的火气,猛地窜上心头。她忍不住戳破这层精打细算的、毫无浪漫可言的伪装,语气里带着再也无法掩饰的嘲讽:“两次都是我打给你的,你接电话,可是不要钱的吧?”
被她这么直白地、几乎算得上咄咄逼人地一问,澹台粤似乎顿了一下,但随即,用一种带着点“经验之谈”和“吃过亏”的口吻辩解道,声音里甚至染上了一丝微妙的心疼:“国内接听是不要钱。但是你不知道……”他像是找到了有力论据,“之前在国外潜水带团的时候,那些机器人广告电话,有时候没接到,就自动转进语音留言了,全部都按国际通话算话费!可心疼了。所以早知道有这种坑,我宁愿看到不认识的号码就直接拒接。”
这番为了损失的国际漫游费而耿耿于怀、并由此衍生出“拒接陌生来电”行为模式的言论,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苏听白心上。之前因他柔软语气和怀念姿态而重新积累起的一点暖意和暧昧遐思,瞬间被这极致的、深入骨髓的“死抠”冲刷得七零八落,只剩一片狼藉的冰冷。
下头。
真是下头到了极点。
她甚至能清晰想象出他看着那笔意外国际话费账单时,脸上那副真实的肉痛和懊悔表情。在他那套精密而现实的价值计算公式里,深夜与前女友重建情感连接的无形价值,似乎远远比不上那点具象的、可能被浪费的电话费。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轻地、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呵”。这声“呵”,短促而克制,里面包裹着太多的无奈,对自己的嘲弄,以及一种彻底看清后的、带着痛感的清醒。
话题最终还是滑向了他潜水馆的困境,那个吞噬了他一百万现金与无数精力的泥潭。真相残酷得令人齿冷:合伙人江平那四百万的入股资金竟是网贷,公司已为其填了三十来万的窟窿;雪上加霜的是,江平竟开始私下收取学员培训费,中饱私囊。
“我在等他截留的学费,累计到五万,并且超过三个月。”
澹台粤的声音在电话里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猎手等待猎物进入射程的耐心。他告诉苏听白,在发现江平私下收费的端倪后,他私下查过。挪用资金罪,五万元以上且超过三个月未归还,就是刑事门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忍,并暗中固定所有证据——转账记录、聊天截图、学员证言——直到那个确凿的数字和法律时限双双达成。
“我不能和他提前摊牌。”澹台粤的声音低沉下去。江平那四百万“投资”,本质是他的个人债务;而自己实打实投进去的一百万现金,早已沉淀为潜水馆的装修和设备,成了无法抽回的固定成本。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公司成立之初,他以个人名义为担保,向银行和支付机构借来的近百万创业贷款——这个数字,苏听白在三个月前那次见面时就听他模糊地提过一嘴,她当时怕给他压力,便体贴地没再深问。
如今,这笔将近一百万的债务,才是他真正的命门。作为公司的连带担保人,一旦此刻与江平撕破脸导致公司瞬间停摆,这百来万的公司债务将毫无缓冲地砸到他个人头上,那是立时三刻的灭顶之灾。
他必须等待,也必须自保。眼下唯一的策略,就是确保公司账面上始终“没钱”。“只要账上是零,他想挪也挪不走。”他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嘲讽开玩笑说,可以把钱拿去提前还贷,或者,“干脆买辆新车,反正就是把钱变成东西,也比留在账上被他掏空强。”
苏听白依然是那个完美的倾听者和冷静的分析师,精准地指出“损失缓坡”与“巨损拐点”的概念,理解他身为法人和公司债务的担保人,暂时无法壮士断腕的无奈与挣扎。她甚至能客观地看到他的能力——小她一岁,低她两届,工作八年积累近乎她十年的财富,展现出惊人的赚钱潜力和成长性。
但她的内心,有一部分已经彻底抽离出来,像一个悬浮在空中的摄像头,冷静地记录着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算计。
她想起他讲述的父亲往事——那个才华横溢的同济才子,在广州被最信任的合伙人欺骗,独创的珠宝镶嵌工艺被抢先注册,最终心血尽毁,举家黯然撤回上海。
历史正在他身上重演,甚至更为不堪。他的父亲至少是被势均力敌的兄弟算计,而他,竟栽在了一个靠网贷充作投资款的合伙人手里。父子两代都渴望在事业上证明自己,洗刷家族的屈辱,却偏偏都倒在了“识人不清”这同一个坑里。他们从父辈的失败里汲取的,似乎只有“必须成功”的执念,却唯独缺少了“如何避坑”的审慎——既未在合作前摸清对方的资金底细,也未能洞察其真实的人格底色。
她清晰地知道,他这次创业的跟头栽定了。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这仿佛是刻在家族基因里的业力,唯有亲身撞得头破血流,才有可能打破轮回。这是他必须亲身经历的痛楚。
电话那头,是澹台粤压抑的沉默。
苏听白的声音却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复盘过往的清晰:“我懂你现在的隐忍。就像我知识产权被盗版侵权的案子,我第一年维权的时候,就是太冲动,证据链还没固定完善,就去摊牌了。结果他们不仅不下架,还嚣张地继续盗版,等到考试季结束赚足了钱才收手。当时哪怕立刻起诉,就算证据完善,侵权标的连律师费都不够付。”
她听到电话那头,他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似乎平缓了一些。
“后来我想明白了,得等。”她的语气里透出一种冷静的算计,“等他们第二年考试季,被贪心驱使着卷土重来。那时我再重新、完整地固定证据链,之后年年如此,像打卡一样。一直等到侵权标的额,足够覆盖律师费、公证费所有这些成本……直到今年,才终于立案,快要开庭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穿透岁月的笃定:“这件事,我熬了四年,连婚都离完了。现在,我必须把这口气争回来,把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权买回来。哪怕官司输了,已经花出去的几万块维权成本打水漂,我也觉得值。”
“所以,”她的声音重新回到当下,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同盟感,“我特别明白你为什么要暗中静候那个摊牌的时机。”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终于被理解的叹息。
“我们这口气,终究会出的。”她最后说道,声音轻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着急。按你的节奏来,我相信你。”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诚恳,连自己都要信了。这是她作为心理咨询师的专业本能——精准地捕捉到来访者此刻最迫切的情感需求,并非理性答案,而是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于是,她调动起全部的专业素养,给予他最精准的共情与鼓励。她当然相信他的能力,但更相信现实会给他最残酷的教训。此刻递出的“相信”,不过是她在专业上判断出,这是他坠落前最需要、也最可能接住的一根情感稻草。
他问起她的近况。她告诉他,原本寄予厚望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考试取消了,未来的培训收入即将锐减。
“那会有替代性考试出来吧?”他问,语气带着常规的关心。
“有,但这个考试的知名度很小,意义不大。”她语气淡然,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里突然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轻快,“不过再怎么说,我这顶多算是少劳少得。可你不一样,你是实打实投了一百万现金投资啊......”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如何将最温柔的刀刃转向自己:“至少你曾经真金白银地拥有过,轰轰烈烈地拼搏过。不像我,”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精准的自嘲,“连心痛都要精打细算——毕竟无本买卖,赔也赔不了多少。”
这句话她说得轻飘飘的,却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自我献祭。她主动将自己置于更低的、更“不堪”的境地,只为将他从失败的羞耻感中托举出来,让他显得不那么狼狈。这种以自损为代价的共情,是她能给予的、最奢侈也最隐秘的安慰。
快凌晨三点了。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长已接近五个小时。以前他们处于热恋期时,曾有过一个孩子气的约定——“无论如何,凌晨三点前必须挂电话睡觉”。
临挂电话前,苏听白旧事重提,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像是在索要一个早就该兑现的态度:“上次答应我的菲律宾冰箱贴,什么时候拿给我?”
“那个……太丑了,真的不值,所以没买。”他语气里的勉强几乎要溢出听筒。
“你答应了的,没做到。”她步步紧逼,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我?你知道我家地址。你就算打不通我电话,也可以用潜水馆的客服手机打。你总能联系到我。你就是不重视我的需求。”
他被戳中要害,一时语塞。在他内心那本账簿上,那个冰箱贴的价值,确实远远抵不过它带来的麻烦和“不划算”的感觉。
“这样,”苏听白退了一步,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更像是一种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态度测试,“你给我发条短信,文字承诺,就发到这个手机上。承诺在下一次去菲律宾的时候,给我买两个冰箱贴赔罪。不管那时候我们是否见面,都要买。这是态度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在电话那端沉默着,似乎在权衡这个承诺的成本与收益。最终,或许是出于一丝愧疚,或许是不想再纠缠,他答应了,发送了短信:「26年2月给苏听白带2个菲律宾冰箱贴。」
“那我后天去广西,”他又问,试图转移或补偿,“要不要给你带南宁的冰箱贴?我这个月就能拿给你。”
“不要。”苏听白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南宁我自己可以去。但是菲律宾不安全,我不潜水,不会去。你带团去,就必须给我带。我收集冰箱贴,你特地带回来的很有纪念意义,和美丑没关系。”她顿了顿,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无奈的嗔怪,也像是对他整个人生态度的某种精准概括,“澹台粤,你别死抠了。”
通话,终于在凌晨三点的钟声于城市某个角落隐约敲响之前,结束了。
放下发烫的手机,苏听白躺在被黑暗温柔包裹的床上,却毫无睡意。
五个小时的电话,仿佛一场高浓度的精神马拉松,耗尽了她的心力,却也奇异地填补了那份噬人的空虚。她再次确认了那种久违的、几乎让她灵魂战栗的智力共鸣与情感联结。它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她孤独时的幻想或记忆的美化。这种感觉,让她一度因为理性与感性剧烈冲突而停滞、枯竭的小说创作灵感,重新开始流动,甚至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汹涌力量。
感情还在。
那致命的共鸣,依然可以被复制。
这个想法,让她心悸莫名,也催生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创作冲动,准备重构写了一半的小说。
周一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室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趁着课间空档,苏听白点开了那个尘封三个月的文档——《深海无声,估值上岸》。
她注视着屏幕上的文字,那些关于不欢而散的记录突然显得如此单薄。光标在结局处闪烁,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不,故事不该在这里结束。昨晚那五个小时的通话,那些重新涌上的精神共鸣,让她看清了这个故事真正的起点。
她按下“另存为”,创建了一个崭新的文档。指尖轻落键盘,这次她写下的不再是结局,而是开篇——
“2025年11月9日,周日,晚上九点十七分。”
从昨夜那个拨出电话的瞬间开始倒叙,她要让读者明白:这个故事,此时此刻,才刚刚开始。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盘旋、生根:
今晚下班后,要不要开车从浦东到嘉定,跨越半座城市,去见见他?
这个充满冲动的疑问,与昨晚电话里那些“下头”的冰冷瞬间、与他深入骨髓的精于算计、与那尚未兑现承诺的冰箱贴,在她的心中激烈地搏斗着,拉扯着。
她知道,那片名为澹台粤的深海,依然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暗流与危险。
但她也知道,她的笔,和她的心,似乎都已无法完全抗拒,那来自深蓝之处的、复杂而持久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