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穿透窗纸照在榻上,为乍暖还寒的春日增添了一抹虚幻的温度,躺在榻上的男人眉头紧锁,眼睫乱颤,似是将醒,又似是陷入了梦魇整个人都透着股不安。
熹微下的浮尘像是被风惊动,飘落轨迹骤然混乱,男人霍地睁眼,惶然四顾,粗气急喘,眼中满是未散的惊惧。
他……
赵宸轩怔然看着眼前破旧的门窗,‘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笼,他不是……已经被凌迟处死了吗?整整三千五百四十二刀,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到最后的。
难不成是被人救了?
可谁会救他,谁又能救他呢?
赵宸轩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来给他送药的李家夫郎制止:“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
将已晾至适口温度的汤药递给赵宸轩,李家夫郎心中暗奇,他家最喜偷闲耍滑的小学徒,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
看来沈疯子没少给那小丫头好处。
李家夫郎看着赵宸轩面不改色的,将碗里又酸又苦又涩,活像加了三斤黄连的药汁一饮而尽,这才稍感满意的收回药碗。
距离他流落西和县为一疯妇所救,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早不记得当初为他疗伤的郎中长什么样子,赵宸轩只道这是救了他的恩人,便勉强支起身体行礼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只是个郎中,救了你的另有其人。”收钱治病,他不贪这份功德。李家夫郎打断:“你此番伤重,又遭湿寒入体,虽不至损伤性命,日后却有可能会与子嗣有碍。”
“沈家老四是个好的,虽说人有些疯……你安心跟着她过日子,她总不会亏了你去。”
见赵宸轩神情怔愣,李家夫郎的声音冷淡下来,带着几分威胁警告:“你做过那等人,能嫁与沈老四已是不易,须知知足才能常乐。”
便是未曾失去处子之身,一个不能为人传宗接代的男儿,又有什么未来可言呢?能嫁与沈崇欣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不过常言道十疯九傻,沈老四……
唉~
“你好好想想吧。”李家夫郎撂下话,端着药碗径自离去,独留赵宸轩坐在由木板拼接的矮榻之上,久久都未能回神。
沈家老四。
赵宸轩在心中默念,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空茫的眼神根本没有落到实处,赵宸轩心中满是荒谬之感。
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然那疯妇确是在他眼前人头落地的,这郎中何以……难不成…他竟是回到了过去?
像他这样的人,也有重来的机会吗?
赵宸轩讥讽的扯了扯唇角,脱力般跌回榻上,他大约只是在熬刑途中昏厥过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他实则还被绑在木架之上,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千刀万剐,等再过几息,行刑的典吏发现,就会将他强行唤醒。
然而赵宸轩等了许久,直等到天色见暗,也没有等来刑场上的盐水银勾将他拉回现实。
窸窸窣窣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赵宸轩侧目向门口处看去,正对上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
“……”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沈崇欣手上一滑,被吓得一个趔趄,一头栽进屋内,不等站稳又‘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全程不超过三秒,赵宸轩张了张嘴,又无奈闭上。
倒是不知他当年也吓到了她。
看着关死的房门,赵宸轩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他竟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说实话,他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个他前世亏欠良多的疯妇。
也不知他前生盗了医馆的银钱逃走,给这疯妇添了多大的麻烦,她又是抱着何种心态,一路寻到京城,护他至死的。
……说到底,这疯妇又有什么错呢?
只因救过他,就被牵连致死……赵宸轩死死攥住身下被褥,任鲜血染红被衾,尖锐的疼痛自指间蔓延,他却只觉畅快,就连心中沉重的压力也好似轻松了几分。
他本是京中赵氏嫡出的公子,祖母官拜内阁,贵为帝师,母亲也简在帝心,最得圣上信任,姐姐虽才刚刚入仕,尚未取得什么功绩,却素有才女之名,前程似锦。
他自幼养在祖母身边,读四书五经,修君子品格,自少时便有‘京中第一公子’的美名。
惜命途多舛,帝心难测,家中卷入皇权争斗,遭人陷害,祖母冤死诏狱,母亲为证清白撞柱而亡,父亲饮鸠相随,其余女眷充军流放,男子为奴,徒三千里。
然他心有不甘,重回京中,百般算计,却终究还是未能如愿,反落得个被凌迟处死的下场。
还连累了那疯妇,陪他一同赴死。
赵宸轩自嘲,想他这些年,抛去了底线,撕碎了尊严,无所不用其极,变成了曾经最为厌恶唾弃的模样,却只是上位者眼中的玩物,闲时看他挣扎作乐,不需要时挥手便能碾碎。
他的付出与努力,就像水中的泡沫,在阳光下轰然破碎,了无痕迹。
像个笑话。
赵宸轩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野生的小动物,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看沈崇欣磨磨蹭蹭的再次进到屋内。
乱发的遮掩下,沈崇欣的眼眸大而明亮,其中星光点点,像是掩藏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与想象中格外不同。
这不是一个中年妇人会有的眼睛。
疯傻之人不好找夫郎,他一直以为沈崇欣合该是个年过三十的妇人,却原来不是吗?
赵宸轩试图回忆曾经初见时沈崇欣的样子,却一无所得,他果然天生就是个薄情寡义、恩将仇报之人。
一勺掺了番薯的栗米粥突然被人喂到嘴里,打断了赵宸轩的自厌自弃,甘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一路甜到心底。
赵宸轩抬眸,在那双干净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又是一勺米粥喂到唇边,赵宸轩喉结滚动,咽下口中粥水,刚欲开口,又被执勺的手吸引了注意。
与衣衫的脏乱不同,沈崇欣的手出乎意料的漂亮,干净修长,看起来全然不似长期劳作之人该有的样子,赵宸轩沉默,惊觉他竟似从未了解过这个陪他一同赴死的救命恩人。
“不脏的。”
误会了赵宸轩的沉默,沈崇欣抿了抿唇,将勺子又往前递了递,轻轻的碰了碰赵宸轩的唇瓣,无声催促。
眸光微闪,赵宸轩心中又是一顿,他怎么会嫌弃沈崇欣喂来的粥水脏呢?他只是……
赵家落难,落井下石者众,雪中送炭者少,他相信的弃他而去,他所爱的言他卑鄙,他愿为之付出牺牲的,反因他而死。
他前生累她致死,合该是由他来向她赎罪的。
赵宸轩张口含住沈崇欣喂来的粥水,呼吸加重,眼眶微湿,喉间一片艰涩。他只是心中有愧,却贪恋这份温暖。
早不是曾经的大家公子,赵宸轩知道农家的贫苦,对农人来说,米是很珍贵的东西,沈崇欣昨日所得的馒头,才是北地百姓真正的主食,非精面所制,而是由糙米混着谷壳磨制而成,吃起来不止没胃口还拉嗓子。
沈崇欣愿意将好东西留给他,是她的一片赤诚真心,他却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见沈崇欣又是一勺粥水喂来,赵宸轩轻咳两声,缓解喉间不适,温声道:“您吃过了吗?”
“……”
沈崇欣沉默的与赵宸轩对视,没有两秒钟又红着耳朵移开视线,用脑子思考了片刻,沈崇欣从怀中翻出昨日剩下的半个馒头,硬塞进嘴里,然后再次把勺子喂到赵宸轩嘴边。
现在她吃过了。
沈崇欣毫不心虚的与夫郎对视,鼓着腮帮子‘嚼嚼嚼’,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太硬了。
这馒头拿去打人说不定比板砖还好用。
沈崇欣看着赵宸轩喝下米粥,眼睛弯成月牙,看起来比她自己喝到了粥还要高兴。
看得赵宸轩心情格外复杂。
“对不起。”赵宸轩出声致歉,前世是沈崇欣救了他,他却忘恩负义,偷了医馆的银钱逃跑,给沈崇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后来沈崇欣寻到京都,又是他将她困于京郊宅院长达一十二年之久,他欠沈崇欣的又何止一个道歉。
不知道赵宸轩想了这么多,沈崇欣听到夫郎的道歉沉默了一下,才道:“不要跟我道歉。”
有人跟她道歉,总让她想起她那个嗜赌的爹,每次管不住手,他都会跪下向她和妈妈道歉,可是有什么用呢?
而且赵宸轩也无需向她道歉,这件事是她做的不对。
视线落在赵宸轩脸上,脑海中父亲的身影慢慢淡去,沈崇欣欲言又止,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夫郎说婚书的事。
垂眸躲开赵宸轩的视线,沈崇欣匆匆收拾好碗筷,落荒而逃。
等她夫郎伤愈,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到时候他要是不愿意,她就放他自由。沈崇欣的脚步慢下来,神情间有些委屈,好像已经认定赵宸轩不会留下。
却不知赵宸轩在她离开后,妥协般长长的叹了口气。
罢了。
历经一世,他又有什么可矜持的呢?
没有错过沈崇欣眼中的惊艳,赵宸轩心中微哂,若是这身皮肉能得了那疯妇的眼,便是如了她的意又有何妨?
左右他也无处可去,索性此生就留在这疯妇身边,为她生儿育女,侍奉左右。
这是他欠她的。
只希望这疯妇不要嫌弃他空有皮囊才好……
这个傻子……这辈子怎地又救了他这个狼心狗肺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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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