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万籁俱寂,连雀鸣都安静下来,只远处深山偶见几声狼啸,为浓重的夜色增添了几分诡谲。
‘吱——’
推开被她踹坏了还没来得及修的门板,沈崇欣游魂一样飘进医馆,在地上留下一串湿痕。
睡在堂屋的小学徒一动不动,看着披头散发的身影在屋内转了一圈,端起桌上的冷茶就是一口。
……
沈崇欣把茶杯放了回去。
分隔堂屋内院的布帘轻动,沈崇欣侧目,正见李家夫郎掌灯而出,李大夫披着衣服紧随其后,似是已经睡下又被吵醒。
“回来了?”
将烛台放到桌上,李家夫郎无视了沈崇欣满身的狼狈,神色自然的在她对面坐下:“人救回来了。”
按住被她失手碰倒,在桌上转了好几个圈的茶杯,沈崇欣茫然的抬头,掩耳盗铃般用手臂遮住洒出来的茶水。
“但他此番伤得太重,以后需得好生修养,还有可能会于子嗣有碍。”李家夫郎丝毫不受影响,继续道:
“你怎么想?”还要继续救吗?
他知道沈崇欣是个疯的,有些话说给她听,她也未必会懂,但刨除诊费,三钱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节省些够沈崇欣一节(月)的嚼用了,便是换到市集,也够她买好几个身体健康好生养的小哥儿,实无必要浪费在一个——
屋里躺着的那个,单看他身上见不得人的伤势,就知道他不是秦楼楚馆的小倌儿,就是有钱人家买回去的侍奴。
对于这种人,李家夫郎同情归同情,却也是打心眼儿里的瞧不起。
沈崇欣一介疯妇,想攒下点银钱不容易,他实在不忍她把银钱浪费在这里。李家夫郎详细的跟沈崇欣说明情况,言语间并不建议她继续救治。
没有应声,沈崇欣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放到桌上。
他不是这个意思。
李家夫郎哑然。
不懂李家夫郎的沉默,沈崇欣眨了眨眼,把桌上的碎银往李家夫郎的方向推了推,又推了推,缓慢而坚定道:“…救…他。”
长时间未曾开口,沈崇欣的声音略显嘶哑,却毫不影响话语中透出的感情。
罢了……
李家夫郎沉默半响,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他的身契吗?”一入奴籍,自此死生全归主人,没有身契,这人可不算是沈崇欣的。
也不等沈崇欣回答,李家夫郎转向等待在旁的李大夫:“妻主,你明天带她去一趟县衙吧。”免得沈疯子救人非但无功,反而要被人赖上,仅是为她人做了嫁衣倒还好说,就怕做了好事,还要遭遇牢狱之灾。
“成。”李大夫毫无异议的点头。
她就说她忘了什么,沈崇欣恍然的一锤掌心。
——她忘了去官府换婚书!
仅有身契,男人可不算是她的夫郎。沈崇欣跟着李家夫郎走进内院,在住宿的客室门口停下,并没有要跟进去的意思。
她的夫郎还不是她的夫郎,她不能进他屋子,会坏了他的名节。这里是女尊男卑的世界,她要多注意,不能……
沈崇欣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躺在矮榻上的身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殊不知在小学徒心中,大方付钱的沈崇欣跟躺在屋里的男人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你不进去吗?”
帮师傅收好放在桌上的银钱,小学徒对待沈崇欣的态度明显友善很多:“要关门了,他的伤不能见风。”
哦哦,沈崇欣回过神,慌慌张张的关上门,见小学徒拿着一包药材似是要拿去煎,突然福至心灵的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碎银。
“这太多了。”小学徒假意推辞。
“给…你,夫郎。”沈崇欣把碎银塞进小学徒手中。
“你放心吧,我肯定帮你照顾好你夫郎。”小学徒笑得合不拢嘴,也不介意沈崇欣两次‘误伤’,拍着胸脯跟沈崇欣保证肯定帮她照顾好病人。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沈崇欣的视线落在客室紧闭的门扉上,久久未曾移动。
北地的春天很冷,山风肆虐,大地化冻,体感有时甚至比冬天还要更冷一些,穿着件单衣浪了一宿,还掉进了初春的河水里,沈崇欣未及第二日便烧了起来。
两颊烧得通红,心里还惦记着要去官府换婚书,沈崇欣一大早就爬了起来,然后站在客室门口缓了半天。
好晕~
沈崇欣小狗一样甩了甩脑袋,像是想把昏沉和头痛都甩出去,效果不佳也不在意,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门外走去。
她有一种飘在天上的感觉。
脚底下像是踩了云,落不到实处,指尖也麻麻的,细看还有昨天刨土留下的细碎伤痕。
“诶~等等,我与你同去。”李大夫拿着擦脸的布巾远远喊了一声。
“……”念着这是医馆的大夫,虽然不是她夫郎的主治医生,沈崇欣到底还是停下了,乖乖的站在原地,等李大夫洗漱完用饭。
“那人的身契你有吗?”
等终于磨蹭完,李大夫走过来,视线在沈崇欣梅干菜一样的衣服上扫过一圈,在距离沈崇欣一丈开外的位置站定。
“身契。”怕沈崇欣不懂,李大夫随手拿起桌上的药方:“像这样的纸。”
“……”沈崇欣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劈手夺过李大夫手中的药方,仔细捋平放回原位。药方是能随便乱动的东西吗?
沈崇欣斜睨李大夫一眼,目光中充满鄙夷,到时候大夫煎药找不到药方你负责啊?
察觉到了沈崇欣目光中的嫌弃,李大夫眉头一跳。有心强制搜身,对着沈崇欣入过水又在土里滚了一圈儿,如今虽不再滴水却犹带潮湿的衣服,她是真的下不去手。
正犯着愁,却见沈崇欣从怀中摸出了件用油纸层层包好的物什……
看着案上染了油污,还散发着糕点甜香的身契,县令大人的眉头也是一跳。有心说点儿什么,对着堂下神色一片懵懂,看着与街边乞儿无异的沈崇欣,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昔年她与沈家老四本是同窗,那次踏青是她提议,山中遇雨也是她执意下山,若非沈老四在她跌下山崖前拉了她一把,现在疯傻的是谁犹未可知。
如今她们二人一个金榜题名官拜七品,一个浑浑噩噩疯癫度日,每每想起都令她倍感辛酸。
“大人?”立侍在旁的县丞小心的观察着县令大人的神色。此事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不成?非则变更户籍这等小事怎地就惊动了县令大人?
“无事。”县令大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就当是偿还沈疯子的恩情了。
连变更户籍的银钱都没管沈崇欣要,县令大人直接命人销了男人的身契给了沈崇欣一纸婚书。
这么做当然并不合乎规矩,律法有言,凡入贱籍者,非大赦不得从良。然西和县位处偏远,身为地方县令,这点小事她还是可以做主的。
没有媒妁之言聘定酒宴,那个命运多舛的男子就这么成了沈崇欣登记在册的夫郎。
跟沈崇欣一同走出县衙,李大夫不时侧目,观察着走在她旁边的沈崇欣——不曾想沈疯子跟县令大人竟是旧识。
见她又要拿油纸包婚书,李大夫赶忙出言阻止道:“别拿包过点心的油纸包婚书,我去帮你买个盒子。”
“?”
沈崇欣愣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李大夫的背影,又把刚刚被李大夫丢掉的油纸捡了回来。这个防水,可比木头盒子有用多了。
对油纸格外执着,沈崇欣在李大夫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将装了婚书的盒子包好。
这下她是真的有夫郎了。
夫郎~
沈崇欣高兴的蹦起来,脚步一拐,下意识的就要往春芳阁的方向去,刚迈出一步,忽觉不对。
琪琪已经是琪官儿了,他不是她的夫郎。
她有自己的夫郎,长头发,还会写字……沈崇欣不自觉的笑起来,只觉归心似箭,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一个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刚想问沈崇欣要不要给夫郎买件衣服的李大夫:“……”
无言片刻,被沈崇欣落在街上的李大夫独自拐进布庄。那人既已是沈疯子的夫郎,也不能连件能穿的衣服都没有,出门前她家夫郎特意叮嘱过,要买布回去。
也没买什么太贵的布料,李大夫选了一匹白色细棉,既有利于伤口恢复,也不算太过昂贵,李大夫掏出银钱付了账。
沈崇欣账上的银钱还有剩余,可以直接抵扣。
当然就算没有也没关系,沈疯子的确不能赊账,但同县令大人是旧识的沈疯子却可以。
大约是真的伤重,沈崇欣回到医馆时,被她救回来的男人还没有醒,清浅的呼吸好像喷在沈崇欣心上,让她感觉心口处痒痒的。
在小学徒古怪的目光中蹲在门口,沈崇欣做沉思状,她总觉得她好像还忘了点儿什么很重要的事。
她好像……
忘了征求夫郎的意见!
脑子终于在美色的冲击下清醒了片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好像趁人之危,做了件对男人来说非常过分的事,沈崇欣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她…她该怎么跟夫郎说?怀里装了婚书的盒子似乎变得比烙铁还要滚烫,沈崇欣慌得在院子里来回转圈,最后非常从心的跑了。
一系列迷惑行为看得小学徒更加奇怪,她完全理解不了沈崇欣的纠结,在她看来屋里那人长得好看归好看,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一个男人生不出孩子,作为男儿来说,全无用处。
搁她身上,别说出钱治疗,连口饭都不会给他,不着人发卖,就是最大的仁慈。
真不知道沈疯子是怎么想的。
不过这也与她无关。
小学徒再次忙碌起来,沈崇欣是付了钱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都会做好该做的事。
而从医馆中跑出来的沈崇欣,不知不觉间逛出了县城,看着远处的青山云海,很快就忘了心中的烦恼。
视线被枯草中的绿色吸引,沈崇欣盯着看了半天,认出这是蒲公英,又叫婆婆丁,是可以吃的野菜。
清热解毒,消炎抗感冒。
好东西啊,她要把它们挖出来,带回去送给夫郎,沈崇欣自然的蹲下,用手挖开了蒲公英根部的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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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