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身 第4章 第4章

第二天池穗还在睡梦中时，就听见了一阵叽叽歪歪的嘈杂声。

她迷蒙着惺忪的睡眼，从暖融融的炕上抬起头。

只见奶奶池麦收拾得当，正要出门。

她压低了声音，怕吵醒池穗。

只不过老旧的木门不争气，一推开门，风雪落进来。池穗看见门外又站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衣人，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出现那对夫妇和那个小男孩。

“奶奶，你要去哪？”池穗在床上揉了揉眼睛，看着池麦站在门口。

咩咩也“咩咩”地叫着，看上去好像在问：奶奶，你去哪里？

池麦扭过头对她说：“穗穗乖，奶奶一会就回来，回来给你做你喜欢吃的饭菜。”池麦看起来像是一整夜都没有睡好的样子，眼睛肿肿的，好像哭过。

“好，奶奶快点回来。”池穗乖乖在床上躺好，等到奶奶出门以后，她就立刻跳下床，穿上外套。

嘿嘿，我才不乖，奶奶在哪我就要在哪。

池穗穿上小靴子。咩咩在旁边又咩咩地叫起来，围着池穗的脚边一直乱转。

池穗摸了摸咩咩的头：“咩咩，你不能去，你太小了，池穗回来就给你最嫩最鲜的草料。”

咩咩还是不安地叫着：坏池穗，坏奶奶，都不带咩咩！

池穗把门锁好，一脚踏进风雪里，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白色。好冷啊。池穗把脸埋进奶奶给她织好的红色围巾里。所幸地上还有脚印，池穗可以踏雪寻梅。

一脚一脚踩在脚印里，池穗慢慢上了梅山。

山上还有未干的几道车辙。

脚印绵延到前方终止，池穗不敢再走过去了，怕被发现。就偷偷地站在一棵偌大的梅花树后面。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坟冢。许许多多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围在那个小坟堆前，表情肃穆。奶奶跪坐在前，似乎在抹眼泪。

楼廪没有撑伞，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舒颜倒是撑了一把花纹繁复的小洋伞，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

小楼庚抱着黑色的牌位，垂着眸，神色哀伤。

最疼爱他，会给他讲故事的爷爷也死去了。这是他小小的年纪经受的第二次死别。第一次是他的母亲。

池穗站在梅花树下，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突然头顶有一大块堆积着的雪团落下来，砸在她的小脑袋上，她“哎呀”地一声叫出来。

对面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奶奶池麦耳朵不好，没有听见，又沉溺在伤心之中。

小楼庚发现了池穗。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眯。

像是雪地里发现猎物的小狐狸。

池穗撒腿就要跑。

楼庚把牌位递给他父亲，立刻向她奔来。

少女被抓了个正着。心虚地看着楼庚：“我是来看我奶奶的，不是故意要看你的伤心事的。”

这么大的阵仗，池穗不傻，任是谁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少年失去了爷爷，昨天在雪地梅花里看见他，原来是他要回来奔丧。

少年眸子深深，雪花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看着池穗。

昨天在风雪中，她是唯一的那一点红。他好奇爷爷为什么会对这一片梅山心驰神往。好奇那个泫然泪下的老妇人。也好奇这个老妇人唯一的小孙女。

她看起来分外纯洁，不染纤尘。

“哎呀，你别伤心啊。”池穗看小少年什么话也不说，觉得是自己戳痛了他的伤心事。她天生敏感细腻，在感知到奶奶平安无事后，她又安慰起这个少年来。

少年不说话。看起来似乎真被戳痛了。天上落下一片雪，掉在他微微垂落的睫毛上，投射下一片阴影。

“我给你看我的羊，你就不许伤心了好不好。”池穗最宝贝的就是她的那只小羊羔了。小羊羔又小又可爱，池穗宝贝的不得了，平时奶奶要碰一下她都舍不得。

“羊？”楼庚狐疑地看着她。他从小就生活在繁华的京市，物欲横流、纸醉金迷，他要什么都有，但是，他没有见过原始风光下如此自然、淳朴又美丽的少女，她说话的时候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很浅很浅的小梨涡，只有留心才会发现。

她笑的时候眼睛也会跟着笑。

“对啊，我的咩咩。”池穗拉起他的手。她是一个在自然山野风光里成长的女孩，是山的孩子。她没有什么性别之分，只把眼前的小男孩当做和她的咩咩一样的玩物。

唔，可能不太恰当，或者应该是玩伴？

她的掌心很热。第一次有这样大胆的女孩去拉他的手。楼庚有点不自在，想要放开，但是女孩却将他的手攥的很紧。

“你的手怎么这样冰？你奶奶不会给你穿暖和一点吗？”池穗吃了一惊。

“我没有奶奶。”楼庚否认道。楼序直到死去的前一刻，还在惦念着池麦，自然也一生未娶妻生子，楼庚也就没有所谓的奶奶了。

“哎呀。”池穗脸红起来，自知嘴快了，又戳痛了少年的伤心事。

“你脸红什么？”楼庚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没什么。”池穗扁扁嘴，十分仁慈地开恩道，“我允许你摸一次咩咩，算是我的赔罪。”

池穗拉着他的手在梅山雪地里慢慢走：“这里路虽然很宽，但是很不好走，你小心一点。”

眼前这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居然会这么细心。

她的脸被风雪冻的红扑扑的，金棕色的头发又长又蜷，她一边走一边问：“你以前来过梅山么？”

“没有。”楼庚淡淡道。几片雪花飞落下来，掉在他黑色的风衣外套上。

梅花开的又热烈又浓郁，他对于梅山仅有的印象，一是梅花，二是热烈的少女，三是爷爷的执念。

“到啦，我给你开门，你小心一点，我的羊很凶。”池穗把木门上的锁打开，室内的温暖一下子就铺面而来。

很凶的羊？楼庚却只看见一只小小的，趴在地上的小羊羔。她刚想上去迎接池穗，但是一睁眼又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立刻害羞地钻到床底下去了。

“哈哈哈哈，我的羊很害羞。”池穗对着楼庚回过头，“你快进来吧。”

楼庚执拗不过少女的热情，十分突兀地走进小木屋。

木屋虽然不大，但是很温馨。

“咩咩，来，到穗穗这里来。”池穗把咩咩抱起来，抱在怀里笑着对楼庚说，“看，这是我的新伙伴，咩咩和他打个招呼。”

咩咩垂着小羊眼睛，微弱地“咩”了一声。

“嘿，你可以摸一下我的咩咩。”少女眼睛大大的，噙着笑，她看向眼前的少年。

楼庚素来不喜欢这些小动物，但是出于少女的热情，他鬼使神差的摸了一下小羊咩咩的头。

少女金棕色的发丝落在小羊的头顶，他摸到一阵温热。是少女的发丝和小羊的体温交混在一起。

咩咩害羞地闭了闭眼睛。

“我叫池穗，奶奶一般叫我穗穗，你叫什么？”池穗给楼庚拿来了一个小板凳，然后一起坐在火炉边。

“楼庚。”楼庚看了一眼小木凳，犹豫了一会，还是坐下来了。火炉很温暖，照的少女的脸明晃晃的，她把绒外套脱掉了，只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看起来分外可爱。

“刘更？很好听的名字呢。”少女噙着笑，咩咩在她的怀里安心地睡起大觉来，。

少女说话间带有西南独特的口音，楼庚试图纠正她：“是楼，了欧楼。”

“呢由牛？”少女生硬地重复了一遍，“牛更？”

算了。还是刘庚吧，听起来不土一点。楼庚放弃了纠正她的想法。

“我学不会，我还没有上过学呢。奶奶说明年就让我去邬镇上学。可是那里太远了，我不想去姨婆家里。”池穗的脸上浮现出可爱的担忧，“牛更，你上过学没有？”

“是楼庚。我上过学。”楼庚捏了捏眉骨。火焰毕毕剥剥地挑动，他觉得眉心有点烧灼。

“我学不会……”池穗有点委屈，“我还是叫你庚庚吧。庚庚很好听。”

楼庚不自然地偏了偏脸，除了爷爷以外，似乎还没有谁这样亲昵地叫过他一声“庚庚”。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推开门，是奶奶回来了。奶奶池麦声音有点沙哑：“穗穗，你怎么把小朋友带到家里来了。”

身后是昨天来过的那几个人。楼廪收敛了笑容，厉声道：“楼庚，走了。”

楼庚表情淡淡，飞快地起身：“哦。”

奶奶池麦纵然心里难受，但还是好客地挽留到：“楼先生，要不进来喝杯热茶吧？”

舒颜捂着鼻子，声音尖刺：“不用了啊，奶奶，我们喝不惯的，等下吃坏了就不好了。”

池麦的脸上浮现一阵尴尬。许多年前，她救下了来自京市的楼序，他还一直惦念这杯热茶。

楼廪不悦地看了一眼舒颜，然后又带上生意人的客套笑容，从身边随从手里拿过些什么，递给池麦：“池女士，感谢您对我父亲的照料，这点心意，请您收下。”

是一叠现金。

池麦正色道：“不需要，楼先生，我们山野人家，用不到这个。”

一番推此后，楼廪收敛了笑容：“那，我们先走了，您多保重。”一行人复又踏进风雪，梅山匆匆一行，耽误了几天，楼廪是个生意人，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时间。

楼庚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几步以后，他回过头看了池穗一眼。眼神里是淡淡的情绪。风雪又大了几分。

池穗追出去问：“庚庚啊，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楼庚刚想回答她，楼廪就警告般地看了他一眼。楼庚闭了嘴。少年黑色的头发垂落在额。父亲的权威，是压垮他的第一座山。

池穗的声音被吹散在梅山凛冽的寒风里，没有任何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