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千世界,无论是人是物,都有个自己的名字。即便现在没有的,曾经也会有过。道士就是这样,他原本的名字,叫作云华。这是他的俗名,也是他的道号。当然,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自己都要忘了。
道士抱剑,倚在破旧的凉亭,看着落日的余晖为漫山枫叶染上橘黄。
“一个赏枫亭偏偏要叫‘且回头’……”
慢着,是谁告诉了他这个亭子叫“且回头”来着?
他顿住了。
秋风古道,落日寒鸦。
一个孩子坐在马上,小小的身体窝进背后人怀里。
“徒弟冷不冷?”身后人带着笑意开口,温柔地将他的披风又裹紧了一些,“我们很快就回山了,到时候师父给你做一桌好吃的,好吗?”
小小的包子脸皱了皱:“我不想要好吃的!我想要师父陪我练剑!小空他们打不过我,就都不跟我玩了!”
那人被逗乐了:“嗯,回去就跟你师叔说,小空他们该补课了。”
“那师父会陪我练剑吗?”
“当然!”
他们路过深秋枫林。
“师父,那个亭子叫什么呀?”
“嗯……那个亭子,当地人都叫它‘且回头’。”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啊?听起来好奇怪!”
“因为……世间千般别离意,君见红叶且回头……”
小孩子咕扭着要转过身来,身后人忙小心地环住他。
“这句话听起来更奇怪!”
“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啦……”
“那我长大之后,师父再跟我一起来这里?”
“好啊……”
那人好像是这么答应的,可是,后来呢?哦,后来他真的让那人看了一场秋色,深秋的古庙山林,要抓他的同门围了一层又一层,四周俱是倒地的人,鲜血染透的落叶,远比当日枫华谷的更艳十倍。曾经温柔为他裹紧披风的人现在却满脸痛悔,长剑指向他的胸膛。
“逆徒!你可知错!”
他不知错,他怎能知错!他明明受了天大的冤屈,这世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为他证明!为什么连师父也不信他?为什么偏偏是师父设下了局来抓他!
“跟我回去……”
“回去?”他惨然一笑,伸手摘下了头顶的道冠,“从今日起,贫道不再是纯阳弟子,也不再有师父……”
他看见那个人落了眼泪,却不敢确定那眼泪是不是为自己而流。
从今且做无名客,三生路上孑一身。
他路过长安,喝到大醉,在屋顶的夜风中听到胡玉楼歌姬的吟唱。
“长相思,在长安,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曲子他曾经听过,那时候他刚刚偷跑下山,寄宿在同一家客栈。前一天是他的生辰,师父赠给他一把绝世好剑作为贺礼,他喝了一点酒,又乐昏了头,借着那股子傻气,冒冒然便向师父倾诉了这么多年的喜欢,然而得到的却是那人震怒的一巴掌和“大逆不道”四个字。他委屈地趴在客栈的桌子上,越听曲子越难过,谁说爱上师父就一定是罪过呢?师父是他在世上最亲最近最牵挂的人,不爱师父还能爱谁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很多年,伴随他从一个稚嫩的少年蜕变成一个冷漠的青年,他看过四方美景,结识过许多朋友,也被朋友背叛陷害,被四方追杀,不得不栖身恶人谷。他结了仇,又复了仇,手上沾染的鲜血早就擦不净了。他始终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也渐渐地不再去思考,得不得到答案,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牵着马到了华山脚下。
华山的雪好像永远飘个没完。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天色都没大亮,他小心翼翼打开栅栏,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鹤鸣,他赶紧跑过去捏住仙鹤的嘴巴。
“我把你捡回来,你就这样报答我!”
他轻轻拍了一把仙鹤的翅膀,做贼似地确认没把屋里人吵醒后,舒了一口气。
“鹤兄,我今天就要下山去闯荡啦,等我成了大侠,我就会回来的!到那时候,师父一定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你也要带着你一家老小来迎接我啊!”
少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却没发现,身后的屋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条缝。
雪越下越大,道士的发尾都被染白,他仰起头,深深呼吸几次,终于还是牵着马走向下山的方向。
忽然,一声嘹亮的鹤唳。
他蓦然转身,有人已经在风雪中等他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