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推开会议室的门时,程雪阳已经把十本文件摊在桌上。每本都用透明胶带封着边角,封面印着“诺瓦实验室”字样,右下角盖着2017年的公证章。
他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推过来一杯温水。
她坐下来,手指刚碰到第一本文件的封皮,心跳就快了一拍。
记忆回响出现了。
画面一闪——三年前的深夜,她在公司档案室翻查合同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她屏住呼吸,从柜子缝隙往外看。陆明川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正和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低声说话。那人递过一支笔,陆明川低头签了字。
那支笔的笔帽是银色的,顶端刻着一个小锚。
现在,她翻开手里的文件,在签字页看到了同样的笔迹。签名下方,还有一行打印的小字:“资金来源:远舟信托·B类优先受益权”。
她合上这本,拿起下一本。
同样的公证章,同样的年份,但受益人名字变了。有的写着“林婉”,有的是“李兆丰”,还有一个写着“陈茂宇控股有限公司”。
程雪阳抽出其中一本,指着一页附录。“你看这里。”
那是一张股权结构图。最上层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母公司,往下拆解出七家子公司,分别持有瑞士、新加坡、卢森堡三地的信托基金份额。而这些基金,又反向持股国内多家新能源企业的原始股。
“这些信托名义上是独立管理,但实际上控制人都是同一个人。”他说,“每次变更受益人,都在你被调查前后。”
沈知微盯着图表中间那个空格。
那里应该填的是最终控制人姓名,却被涂黑了。
她翻到下一本书,也是同样格式。十本文件,九本都有涂改痕迹。只有一本,第四个位置上的名字完整保留着——任远舟。
“他们以为换个名字就能藏住?”她低声说。
“不是换名字。”程雪阳摇头,“是分层嵌套。每一层信托都设定了自动触发条款。只要你一动某家公司,对应的信托就会立刻转移资产。”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时间表。
“你看,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你还在管基金的时候,有三笔境外资金突然注入茂宇集团。金额不大,但路径很奇怪。它们先经过塞浦路斯一家清算公司,再转进马恩岛的私人银行,最后以‘技术咨询费’名义回到国内。”
沈知微想起什么。
她闭上眼,心跳加快。
记忆回响再次浮现——半年前,她在一次行业论坛上遇到一位退休的审计师。对方喝多了,拉着她说:“现在的钱啊,不像从前那样跑路了。它是绕圈,一圈一圈地走,等你发现时,早就洗得干干净净。”
当时她没在意。
现在她睁开眼,问程雪阳:“那些转入茂宇的资金,最后流向哪里?”
“两家空壳公司。”他点开表格,“一家叫‘光启未来’,另一家叫‘绿源动力’。它们名下没有任何实际业务,却持有你前年竞标失败的那个光伏电站项目三成股份。”
沈知微的手指停在纸上。
那个项目,是她回国后第一个落选的标。
当时评标委员会说她的报价太高。
可现在看来,有人早就把利益分好了。
她拿起手机,拨通许清和的号码。
“我要查‘光启未来’的所有工商变更记录,特别是法人签字笔迹。”
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的声音。
“已经在查了。周默刚发来消息,说这家公司去年做过一次股东会决议,内容是‘同意将所持电站股权质押给中融信托’。”
“什么时候?”
“上个月十六号。”
沈知微看向程雪阳。
那天正是EON代表来质询的日子。
“他们是怕我翻旧账。”她说,“所以提前做了抵押安排,万一事情爆出来,资产已经不在自己名下了。”
程雪阳点头。“这就是信托锁链的作用。表面上合法合规,实际上让你追无可追。”
沈知微站起身,走到白板前。
她拿起记号笔,开始画线。
一条连着一条,把十本文件里的公司名称、人名、日期全部串起来。越画越多,最后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中间的位置,还是空着。
但她知道是谁。
她放下笔,声音很轻:“要打破这个链,只能从源头入手。”
“你是说……让其中一个受益人主动退出?”程雪阳问。
“不止退出。”她说,“要他在监管面前公开承认,这些信托是用来规避审查的工具。”
程雪阳沉默几秒。“这种事,没人会愿意站出来。”
“有人会。”她看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林婉。”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新的短信。
她打开看。
“你说的信息我已经核实了。诺瓦实验室的确存在,负责人叫李仲文,右耳有疤。照片我发你邮箱。”
落款没有署名,但号码是昨天那个。
沈知微把手机递给程雪阳。
他看完,眉头皱起。“她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她女儿。”她说,“一个母亲想为孩子铺路,总会找最稳妥的方式。”
程雪阳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你觉得她还会继续提供信息?”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可以给她更安全的选择。”
她打开邮箱,下载附件。
照片很清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实验室门口,穿着白大褂,右耳侧有一道斜长的疤痕。背景墙上挂着一块铭牌,写着“诺瓦材料研究中心”。
她放大图片角落。
在窗户玻璃的倒影里,能看到一辆黑色轿车。车牌被遮住一半,但剩下的数字她认得。
那是任远舟常用的一辆车。
她把图片转给周默,附言:“查这辆车近三年的所有行车记录,重点看它进出使馆区的情况。”
然后她合上电脑。
“接下来,我们得让监管机构看到这张网。”
程雪阳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我已经整理好初步材料。包括信托架构、资金流向、关联企业名单。只要提交给证监会稽查组,他们就有理由立案。”
“他们会查吗?”她问。
“如果证据够硬,会。”他说,“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些文件都是复印件。没有原件,没有电子签名,法庭上可能被视为非法获取。”
沈知微没说话。
她又翻开第一本文件,仔细看公证章的位置。
突然,她停下。
在章的边缘,有一小块颜色略深的地方。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
她凑近看。
那里隐约有个编号,很小,几乎看不清。
她拿手机拍下来,放大。
是四位数:1783。
她记得这个编号。
心跳又一次加快。
记忆回响出现——三个月前,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借阅海外并购案例资料时,见过类似的公证章。当时助理告诉她:“香港公证处有个规则,每枚章都要登记编号,对应经办人和日期。这个1783,是赵姓公证员专用。”
她立刻打电话给梁教授的关系人。
十分钟后,对方回信:“编号1783确属香港执业公证人赵志明,2017年在职,现居九龙塘。”
她转向程雪阳。“我们可以验证这些文件的真实性。”
“怎么验?”
“让他本人出面确认。”她说,“只要他说出某份文件是他当年亲手盖章的,就能证明这批信托确实存在,而且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程雪阳眼睛亮了一下。“有了官方认证,就算原件不在手,也能作为间接证据提交。”
沈知微点头。“明天我就去见他。”
“太危险。”程雪阳说,“这些人不会让你轻易碰触核心证据。”
“我知道。”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色已暗,楼下街道亮起路灯。
她看着远处一栋写字楼的灯光,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
“别让他们把你的名字弄脏。”
她转身回来,拿起桌上的文件夹。
“我不是为了自证清白才查这些。”她说,“我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弄脏名字的人。”
程雪阳看着她,没再劝。
他重新打开电脑,开始起草正式举报信。
沈知微走到白板前,用红笔圈住那个空白的名字。
笔尖顿了一下。
她写下两个字。
任远舟。
钢笔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她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沈小姐,我改变主意了。”
“我不想要签证。”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