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罢了,我去与管工说说,再划个几十两银子给你。工价是三十两银子,具体怎么付要看管工的。包吃包宿,每隔七天一个工队还请三坛酒。至于要办多久,修好为止。行吗?”
“自然是可以的,劳烦大人了,多谢多谢。”
“你明日清早还到这里来集合,有管工的会带你们去工地。”交代完这些,他把羊皮卷递给吴世归:“来签个字,不许逃工,否则直接告官追回。”
那一晚,吴世归就坐在一边一家成衣店的台阶上,看太阳落山,各路的小摊贩们就在那最后的余晖里,或拖或挑的离开了。
夜里的小城并不像仙塘县那么沉静。这条街大概是贫民们的集聚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较古风。而隔着几条街道,能够听到销金窟里传来的欢歌笑语。
一边是行叹坐愁,一边是纸醉金迷,明明都是人,却有着如此多样的生活。吴世归阖着眼,突然想到了不知在哪里见到的一句话:“时兮,命兮。”
所以有人歇斯底里,有人欣喜若狂,有人一念入魔,有人臻破红尘。
细究起来,究竟是人心如此,还是天命使然?
地上的人还在苦苦挣扎度日,天上的神却给人间踱上圣光。天才破晓,吴世归从梦里醒来,看到街上已经半满了。
人们把货物摆好,将自己的摊子整饬的干净利落,以求给主顾们留下一个好印象。等做完这些,便一边等人来买东西,一边与邻近的摊主闲聊。
倪次霭说,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此言诚然不虚。吴世归叹了口气,果然,只有生活空虚的人才会总想这些人间至理。众生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哪里有时间挥霍冥想呢?
那本公子两袖空空,俨然就是一个生活空虚之人。
已经有人聚集到招工处了,吴世归想了想,起身往那边走去。
他的气质与那些人有些格格不入,是以那些人见了他,都安静了下来,看神色甚至有些惧怕。吴世归微微一笑,那张高冷禁欲的脸就生动起来了,像四月天里,清晨的微风贯街而过,抚慰了众人。
尽管声音堪谓“呕哑嘲哳”,但他早已不再给人一种怪物般的恐惧感了。声线沙哑难辨,他便把语速放慢,以致整个人都柔和了。
他说:“诸位大哥继续聊吧,我也是来给城主大人做工的,与大家都是同僚。往后朝夕相处,希望愉快。”
众人还是先沉寂了一下,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率先打破了寂静,“哈!哈!”了两句,用那只蜡黄干瘪的手在吴世归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爽朗的笑着,说:“原来是同僚!多多关照!啊,多多关照!”
有人当头,众人这才恢复了正常,一个人实在忍不住,问:“公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
身上的伤一点没处理,他不仅是个流浪汉,还是个遍体鳞伤的流浪汉。
“被人追杀,逃亡至此,无依无靠,只好替人打工了。”吴世归似乎有点无奈。
众人纷纷点头。其实无怪他们在吴世归面前不自在,吴世归言谈举止都透露出良好的教养来,抛开脸上那道细细的血痕以及衣服各处的破洞,他几乎称得上一句玉树临风。
这样一个人走到他们一群穷困潦倒、日日为生计发愁的贫民中间,说是他们的同僚,任谁都要有些奇怪的吧。
“并且……”一个人狐疑道:“为什么我昨日没有见过你?”
是啊,这样的公子,若是见到,应该会印象深刻的吧。
“昨天我来的迟,找管家大人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散了,是以没有碰面。”
“原来是这样。”众人点了点头。他们继续开始闲聊,但没有带上吴世归的意思。
吴世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是下意识的排除自己,没有恶意,只是……
他们不是一样的人,没有感同身受的经历,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就已经把旁人划出了自己的圈子。
吴世归突然觉得有点落寞,一个人的生活看似飘逸洒脱无所念,但也无根无源无所依。
虽然他不喜闹,但发现自己无法融入的时候,总还是不好受的。
他站在人群边,望着侃侃而谈的众人,收起了和煦的微笑,又变成了冰做的人儿。他怔怔的想:“我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是否有着可以轻松闲聊的好友,同生共死的挚交,等他回来的家人,以及一个四处流浪后还能去的归宿。
一个家。
形影相吊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公子,你怎么了?”最初打破寂静的人走到他身边,在他脚边坐下,仰头望着他。
吴世归不是很喜欢俯首和人讲话,但又不想在大街上直接坐下。
他只嘴角微勾,忽然感觉那人伸手抓向他。他立刻警戒起来,小腿力量已经蓄足,不料那人直接抓住了他的袍摆,狠狠将他拽到地上,与自己并肩坐着。
……长年做工的汉子,臂力真是不容小觑啊。吴世归跌坐在地,扶了扶微松的高马尾,一时有点狼狈。
许是这幅样子将他拉下了高台一刹,身边的人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亲切感——那是同在泥水里打滚似的相惜。他们笑了起来,于是几个人在他们二人身边坐下了。
“老秦啊,你可真是!把这位公子拉在地上,也太没礼貌了!”一个人熟稔的对那人说。
老秦笑着应了,吴世归有点尴尬,又有人问:“公子贵姓啊?”
吴世归低着眸子陪着他们笑,发觉几秒后仍然没人回答,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个人正望着自己。
“……啊……我吗?”吴世归有点诧异,但没上脸,微笑着说:“我不是什么贵公子,我姓吴,名世归。您叫我世归就行。”
那人笑了一下:“那你叫我老韩哥吧——你多大?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叫我声哥行吗?”
“行啊,老韩哥。”
大概反差鲜明,众人都哈哈大笑。老秦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说:“怎么这么不自在?你先前说我们以后就是什么了?”
吴世归愣了一下,干笑了两声,说:“大家往后就是同僚了嘛!”
老秦在他肩窝处垂了一下,突然脸色变了。脸色变的不止他一人,吴世归吃痛,眼前一黑,闷哼了一声。
他肩窝有伤,被倪次霭一剑刺出来的,此刻汩出血来。老秦吓了一跳,险些弹了起来:“你你你……你没事吧!”
吴世归从那阵眩晕中缓了过来,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几分,但他勉力一笑:“没事,等会就止住了。老秦哥刚才是要说什么吗?”
老秦一怔,旋即笑道:“哎哟,老吴,虽然有点脆,但够男人啊!我刚想说,什么同僚,那都是那些酸里酸气的当官的说的鬼话。我们往后啊,就是兄弟了!”
说完,他赶忙把吴世归扶起来,对那些人说:“待会管工的来,你们先走吧,但帮我跟管工的说一句,有两个人去那边医馆了,到时候我们自己去追你们!”便扶着吴世归,慢慢往街道另一头的医馆去了。
吴世归像沉入了水中,完全没有注意他们讲了什么,也没发现自己正被素没谋面的“老秦哥”拉着走,甚至连左肩的剧痛都麻木了。他先是被一句“小吴”叫的一怔,然后又被一句“兄弟”砸的摸不清方向。
“你觉得我们是兄弟吗?”他心想,“可是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你难道不应该怀疑我这个看起来就不像和你们一个世界的人是不怀好意的吗?”
他突然想到,他的名字是凑合来的,他的身世是糊弄人的,他所接近人们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连记忆都没有,几乎连这个人都是假的。
一种非常微妙的愧疚感席卷全身,他看了一眼拉着自己的人,心中很不是滋味。这时,他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发现自己被拉到别的地方,街上依然喧闹,却不再听见那些工人们的嬉笑。
吴世归:“……”他发起呆来真是专注啊,比起睡觉还要沉浸。发完呆就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了,他到底怎么来的这特异本领!
莫非是我不用灵力就可以入识海境了?尽管非常不合时宜,他还是不禁有些沾沾自喜,看来我果然是个天才!
长久保持着一个姿势被人拉着,吴世归胳膊有点麻。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老秦哥,问:“老秦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老秦诧异的望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去哪里还跟我走这么远?”
吴世归:“……”这话有点熟哈。
他干笑了两声,说:“方才发了会呆……”
老秦“哦哦”了两句表示理解,吴世归刚欣慰他的淳朴善良,下一刻,他冲吴世归竖起大拇指,龇牙笑着说:“如,入,无,我,之,境,厉害!”
主角受遇到了一个好人,嘿嘿[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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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群“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