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性格有异,谁人还没有个少年时嘛。赶紧在一旁看着,忽然就咯咯的笑了。
他脸上还有泪痕未干,此时哭哭笑笑,一时间状若癫狂。
然后记忆就慢慢淡去了,变成老韩夫妇成亲的画面,只不过不在礼堂,而在坟地。
他们的面前就是老韩父母的坟墓,一座,看来是合葬在一起。然而不知,因何而死。
一个看起来十分威严的司仪官站在坟墓前,念到:“韩氏有子,名曰牧。”
“李氏有女,名曰淑真。”
“千年之礼,将和二姓之好;今日良辰,共赴白头之约。”
“眼下赤绳系定,珠联璧合。他年白头永偕,桂郁兰馨。恩爱两不疑,琴瑟乐百年。”
“可否承诺,心比磐石坚不移,情比黄金真不换。”
“我承诺。”“我承诺。”二人同时答到。
司仪官点了点头,往旁边让了一点,露出他背后的坟墓,长声诵道:“跪——”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两个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朝坟墓拜了三拜,愿韩氏爹娘在天有灵,庇佑新人百年同好。
记忆再次一点一点的散去,韩瑾低头沉思,原来,他的外祖父并不只是叫做老韩,外祖母也不只是夫人。
只是年纪愈来愈大,旁人都不再问起而已。
这一次,韩瑾看到的是他前几日才去过的那间小屋,只是远没有现在这么肮脏杂乱。虽然屋里无甚家具,但干净整洁,小小的几间屋子居然还显得挺空阔。
女主人坐在桌前,眉眼颦蹙,屋外的人家都飘起了寥寥炊烟,女主人却毫无心思做好饭,等她的丈夫回来。
韩瑾不知道的是,那时的女主人已经等了三日没有回来了。
这是丈夫的第十二次科举,他自从三日前的清晨急不可耐的出门去看榜,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归家。
她是知道的,这些年科考屡试屡败,她的丈夫为此十分苦恼。她也知道,每年科考出榜的时候,不知要死多少的考生。
她怕她的丈夫一时冲动,她怕她从此再也没有了依靠。想到这里,她不禁素衣遮面,潸然泪下。
韩瑾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想要她先去歇息,想抱抱她说“外祖母,没关系的”。但当他伸出的手从女人身体穿过去时,他才想起,这不过是回忆。
外祖母的回忆里,自然没有他,他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
他不禁感到有些落寞,大概是贪心不足。
女人在桌前保持着那一个眺望的姿势,从正午等到了夕阳,韩瑾也就在一边陪着她,时而讲些想念的话,虽然他的外祖母根本就听不到。
直到天边只剩最后一点余晖,被一片深蓝色慢慢渗透的时候,房门终于背敲响了。女人骤然回神,连忙跑去开门,起身的时候因为身体发虚而踉跄了一下。
而当她打开门,实打实的失去平衡,瘫软在了地上。韩瑾敢说,那绝对是他的外祖母平生第一次如此失态。
但女人险些要撅过去了,那人低下身子扶了她一把,说:“没死呢!”
女人好像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那个短武的男人,而男人的后背上,瘫软着她的丈夫。
男人看她像是呆了一般跪坐在那里,偏头不知骂了一句什么,又认命般的转过头,说:“嫂子,你先起来,你男人没有死嘞!”
说着,他自顾自的走进屋子,看到隔壁小间探出一个长得很清秀的脑袋,冲她扬了扬下巴,喊道:“妞儿,这是你爹吗?”
那个十来岁的女孩听到一个中年汉子这么叫自己,脸上一红,把头缩进去了。女人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费劲的从地上爬起来,冲到老韩旁边,探了一下他的口鼻。
有气,还很粗。
老韩此时浑身都是一股馊味,混杂着垃圾的味道,汗臭味,以及酒臭味。看见老韩脸上那两坨红,就可以看出他醉了,醉的不轻。
女人惊到:“他喝酒了?!”
汉子笑了一下,说:“嫂子,你这可不行啊,男人喝几碗酒怎么了?不喝酒不算男人!”
女人显然不是厌恶,只不过是震惊。她的丈夫平日里滴酒不沾,常说喝酒易乱性,易失态,易多嗔。
此刻看来,乱性和多嗔有待商榷,失态倒是铁板钉钉了。
汉子人在说话,声音总像是在与人吵架,中气十足:“你男人到确实不太行,在桥上昏昏沉沉的走着,谁知道没走稳,突然掉到下面酒楼门口的缸子里去了!”
“不过呛了几口酒,醉的不轻,在街上舞了一套醉拳,然后就摔倒地上躺尸了。哦对了,那一缸酒都被他毁了,一股馊味,那还能吃呢?酒楼老板气的不行,你要记得赔!”
女人点点头,说:“迎宾楼?”
“是的是的,嫂子你还挺懂啊!哈哈哈!”
虽然这个汉子一口一个嫂子,年纪看起来却比老韩还要大。赶紧仔细瞅了瞅,发现自己真是个脸盲,随便来个生人他都觉得很熟悉。
好像此刻,看这个汉子的眉眼,又觉得熟悉起来了。
女人将他的丈夫架到了里间,不过多久,就重新梳妆,将先前松散的头发重新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又将先前皱皱巴巴的裙子换下,便携着小女儿走出小屋。
白缁十几年的讲述从未夸张或者安慰,他的外祖母真的是麻布荆钗,也还是个大家闺秀。
她们在汉子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郑重的道谢。那个汉子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就只能不停地“哈哈哈!不用谢!应该的!”。
最后,他怀疑这个看起来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女人能不能照顾好她的丈夫,还特意去一边打来了几桶水,帮老韩洗了个澡。
韩瑾在一旁看着,也在汉子身前磕了三个头,似乎是圆圆满满的三代同堂。
幻影再一次消失了,却与前几次有所不同,这个过程本应是悄无声息,如云雾般慢慢消散的,韩瑾却感觉听到了一阵琉璃白玉铮然破碎般的响声。
幻影彻彻底底不见了,也不再是一片梦境般的朦胧,而是回到了那条往生途。
在他不远处站着的阵灵此时一手放在身前,一手负在身后,看着深远的黑夜。韩瑾忽然就觉得,这一刻,云雾之下的面容是微微蹙眉的。
他一时感概,顺着阵灵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满眼诡异的赤光,顺着深远的天空缓缓流下,在起始处是两坨散开的血晕。
此刻,白缁毫无保留的将那股诡异的气息洒向天际,像是甩出无数丝线,在这无间地狱中四处游走,拽住了阵脚。
随后,他的手掌交叉,艰难的往两半拉。明明白净的手掌中空无一物,却像是拉开了整个地府。
十八层地狱都有松动,周身可见之处,鬼魂失去灵体,化作黑雾,狠狠地冲向四面八方,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
“轰——”
“轰轰轰——”
如此不绝。白缁只感觉耳膜都要被震碎,耳朵中流出了暗红色的鲜血。
随后是嘴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有几滴猩红落下。
满眼皆是血丝,一介凡人,身负重伤,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七窍都在流血,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血人。
但他依旧不遗余力的猛拽着,虎口瞬间崩裂,那里的剧痛是要危及生命的。
虽然这个人本来也差不多是油尽灯枯了。
白缁却毫不畏惧。或者说,可能是这具身体曾经养成的某种变态的本能,越是连着心脏都在震颤的剧痛,他就越是清醒。
先前脑中的混乱都一扫而空,他垂眸看了一眼身边的老韩夫妇,仿若神明,无悲无喜。
他心中微动,索性凝出一条丝线将他们捆住,怕他们也脱离灵体,化作鬼雾,融于头顶上空那一片魑魅魍魉,再寻也难。
阵脚愈来愈松,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罩在他上面,始终没有撼动。白缁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
是什么防护措施吗?
他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些讶异。
这自然不是白缁,而是在识海深处的尹无宗,应该是趁他此时灵相不稳,出来看看。
毕竟白缁把自己搞死了,尹无宗也可以不用活了。
白缁并不惊讶,只是声音沙哑,就像带着些慵懒的说:“不是全瘫吗?怎么还跑出来了。”
连有些嘲讽的话语,说出来也是平平淡淡,连语气都是往下的。尹无宗哼了一声,说:“劳驾,跑不了。只是突然感觉很热,回光返照了一下,马上就瘫。”
白缁嘲道:“你怕不是个自虐狂,疼成这样还能回光返照。”
尹无宗微微一笑,说:“回光返照往往不是看疼不疼,而是看死不死,你难道心里没点数?”
说完,他又恢复了一脸的不正经,说:“还有,下回嘲讽我之前哪怕看看自己呢?其实不遑多让。”
白缁没理他,只是兀自沉思,还在想解阵的方法。
白缁这十四年里不是没有解过阵,心情不好的时候,强行冲破的也不算少。寻常的,或者稍微偏厉害一点的阵法,用他这么凶猛骇人的力量去破,就是八个十个也要破了吧。
但这个阵虽然在不停摇晃着,却又完全冲不出一个口子,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护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