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来兮 第122章 涅槃

尹灵儿一口气还没喘完，又冷不防丁来了一掌。他两眼昏花，眼前全是天旋地转，脸上却闪过一丝狠色，拼了命的从那威压之中挣脱开来，躲过那致命的一掌。

许是尹丰平被殷江云用言语一激，心中盛怒不已，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一块像座假山一般的巨石竟然直接炸成了齑粉！

身边几个人都被那恐怖如斯的气势震开十几米，尹灵儿眼前已经被一片猩红笼罩，模糊不清。他明白，那是全身气血都在翻涌，冲到大脑时眼球充血的结果。

一向风流潇洒温文和煦的尹公子，此刻七窍都在流血，耳朵里也是慢慢的麻木了，与外界像是隔了一层水，他就落在水里。

全身上下最清晰分明的感受就只剩下剧痛。他努力的扭了一下头，发现那两个小弟子各自摔开，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殷江云就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倒是还有一口气，似乎竭尽全力想要爬过来，但身上受了重伤，一步比一步艰辛。

他好像听到了殷江云在喊：“灵儿……儿子……”

他只感觉十分疲惫，两眼一闭就能彻底昏睡过去，大概是再也不醒的长眠。但他还是强撑着眼皮，望着殷江云一点一点挪过来，他连冲殷江云眨一眨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更是没法在动嘴，只能心里喊了一句：“娘亲……”

“……我有点疼。”

“……其实我一直很疼。你能不能抱抱我……”

那一刻，他感觉殷江云是听见了的。他甚至像是感觉到了殷江云心中的痉挛。

我真是个混账。他疲惫不堪的想。但他还是心中一边苦笑，一边说：“娘亲，你还是来抱抱我吧……”

就像你曾经做过无数回的那样。

他一度以为自己人情确实比旁人淡薄几分。就好像帮助他们的上陵谢氏死了几个人，他当时有点儿愧疚，但也只是止步于愧疚而已。

又好像现在殷江云这么痛苦依然爬向他，他也只是有点儿心疼。

毕竟一起死还能黄泉路上搭个伴，那就是真正的生死相依不离。

也挺好的，是吗，娘亲。

恍惚间，他听到了某个尹家长老的声音，想是有些轻蔑，说：“早知道就这么几个老弱病残，随便遣几个弟子前来也就完事了，何必家主千里迢迢亲自赶来？”

尹丰平却说：“此等大事，不论难易，一定要亲力亲为，才能确保无一疏漏。”

这倒是十分讽刺，他一个信奉“强者为尊”的奸人，居然还能说出如此严谨慎重的话来。

尹灵撑不了儿又想：“看来哪怕被吸成了一个废人，尹丰平还是要忌惮我几分。”他不禁心中冷笑了一声，心说都是纸糊的老虎。

实则都是些不敢留下一丝痕迹的老鼠罢了。

他的意识渐渐的淡薄了。他盯着殷江云，发现娘亲没有再往他这里爬过来。

想来……是死了么？

他觉得无趣，心中叹了口气，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隔着像另一个世界。他心中嗤嘲了一句：“死人。”

“死人”放了一根手指在他的鼻下，想来是看他这么久一动不动，心中拿不准，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死透了。

尹灵儿心说：“不如我还是先自己断了气，到也算是一条好汉，不死奸人手。”

随即，尹丰平便感觉到了手指探到的一点微乎其微的一口气，看来是撑不了多久了。

但尹丰平能带着元气大伤只吊着一口气的大灵蝠妖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也不是个鲁莽的草包。

他惯来有着比旁人更强的疑心病，连探鼻息的时候都在手中拈着备用的灵力。若是此刻尹灵儿没有了呼吸，他会怀疑对方是不是装死，乃至在他身边小心谨慎的蹲个一刻钟。

而如今探到他鼻息微弱奄奄一息，他阴谋得逞似的轻嘲了一声，下一刻便拔剑出鞘，打算直接将尹灵儿砍成肉块。

任你再大的天资，四肢尽碎头身分离，又该怎么活？！

尹灵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决定赶紧死一下。在那一刹那，他眼角突然看到一点儿金光，心中倏然一跳，强撑着那一口要断不断的气再次睁开了眼。

原本躺着乐神尸体的地方轻轻碎了，化为无数的金色蝴蝶，慢慢升至天空，萦绕着飞舞。

在它们的中间，一个人形的影子渐渐显现，开始只是模糊的一片，而后越来越清晰，化成了一个庄严肃立的女人。

她周身都是金光，华服精美，像是天底下最手巧的绣娘为它绣上了古朴的十二章纹，却不显得老气，只是通身的华贵与肃穆。头戴花钗冠，耳垂水滴珠，手上拿着一张精致的面具，用它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露出的那半张脸轮廓柔和，唇角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不显轻浮。

似敬畏，似谦卑，似温和，似悲悯。

有点像尹灵儿见到的书册上画的古时礼乐祭祀的装扮，但又不像人间所有。

更像庙宇里神龛上的雕像，虽然是金色暖光，却又冷又疏离，不沾烟火气。尹灵儿怔愣了一下，望着她的半张露出的脸庞，被眼中血色模糊了样貌，他看了好久，才辨认出，像他母亲，却又有一点细微的区别。

他在心中默默喊道：“……娘亲。”

你是不是……不会死了？

他只觉得比先前更加困倦，连刚刚受了神光回光返照的那口气也虚了不少，只觉得没意思。

原来她母亲是神。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她会突然知道那些事，也会悲哀的说，逃不掉的。

原来这才是宿命。他再次阖上了眸子，心说原来如此。

他不明白那阵心寒的厌倦来自何处。或许，只是他一口气将终，要凉了吧。

在意识迷离之际，他再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倒像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与平时的温润圆滑形成鲜明对比，浑厚苍凉。那个声音喊道：“我儿。”

明明方才无比厌倦的尹灵儿，听到这句话，又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他只觉得强留于世的疼痛感一阵强于一阵，不由心中微微恼怒，心说我居然连想要安息也不得如愿了吗。

他感觉到脖颈边上冰冷的剑锋，纳闷的想：“莫非舍不得孩儿，想要孩儿再讲几句遗言？”他心中叹了口气，目光就落在一边的剑尖上，其上还凝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血光，尹灵儿知道，那是一把见过血的杀伐之刃才拥有的光泽。

他虽说武学功底较深，到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把剑。毕竟他对外的身份就是齐阳尹氏的一个世家公子而已，就算有过剑，也只是习武之时所用的凡剑罢了。

殷江云的手指微动，放下了方才一直举着的右手，露出面具之下完整的面容。大概渡劫如同入轮回，再生一世，相貌虽然大差不差，比起上一世还是有些许区别。

尹灵儿闭了一下眼。他知道，他的娘亲是真的已经死了。

不是神明之涅槃，而是凡人之死。

殷江云的左手覆上了腰间的那把仙剑——与修真界那些灵剑仙宝不同，剑与她共享着神元，乃是真正的“神武”。

六尺金锋，古朴庄严。

她叹着气再次呼唤道：“我儿。”

原本应该绯红的天此刻渐渐被乌云笼罩，天地间只有殷江云身上那层淡淡的神光最为耀眼。云雷渐渐翻涌，像是蓄势待发。

尹丰平颇有些忌惮的望向他，一双老鼠招子大的眼睛此刻不怀好意的眯成了一条缝，更显得他老奸巨猾。他斟酌片刻，收起剑，向殷江云行了个礼，问：“阁下是哪位神尊？”

殷江云哪怕是对着自己的杀身仇人，依然是面色不动，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微笑。但她指了指尹灵儿，说：“你既然管我叫做神尊，那尹丰平，你刚才要杀的人，乃是神裔，你可知道？”

尹丰平兀自重复了一遍：“神裔。”

旋即他便轻轻一笑，说：“神尊，就算他是神裔，今日也合该断在这里——天庭自有天规，为仙为神者皆不可插手人间事。神尊可还记得？”

说完，他便笑意愈深，好整以暇的提醒道：“是了，神尊生在那里，这些天规天条的，自然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解的多。”

殷江云点了点头，问：“所以呢？”

尹丰平放松下来的神经马上就绷紧了，但并没有变脸，只是怀着一种隐秘的忌惮，问：“……神尊这是什么意思？”

殷江云再次叹了一口气，抬眸时，眼底满是悲悯。她说：“神者，不为己私，救人救世。”

一阵风悄然无息的拂来，尹丰平在那一刻听到了仿若青灯古刹里的敲钟声。

明明是温和圆润的声音，在尹丰平的耳中却全是肃杀！他目眦俱裂，看着殷江云一掌袭来，催动全身内力与之手掌一合，活生生感受到了肝胆俱裂的剧痛。

他被击飞数十米远，拍在了远处一棵枫树上。约莫百来年的古枫树干粗壮遒劲，却也被这突然袭来的力道震了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