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来兮 第117章 崇山

好景不长的是，有一夜，女人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知道了一些真相。

譬如她其实是天上神班掌管人间礼乐之神，而这一世，只是一场劫。

譬如她已经活了四十七年，如今大限将至，只需过最后一劫，便可以重新位列神班。而那一劫，便是手刃她的儿子。

她本不该有姻缘，更不该有血脉。但当年有那么一个不算俊俏的年轻人，硬生生在他们二人之间拉起了一道红线。

其实当年，她的丈夫，尹白，在追求她的时候，是被家族反对过的。是尹白不甘心听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错过他的白月光，对自己的父亲做了一点手脚。第二年，他成了那一支的族长。

而后尽他所能，办了一场齐阳尹氏近百年来最浩大的婚礼，将她娶回了家。

第三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一出生便天资超群。在那场梦里，殷江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儿子总是不与旁人过多亲近。

是因为闭关，也不是因为闭关。

尹灵儿体内，有她的神力，所以天资超群。他在出生的第三日，就被当时一心想要自由，想要能够拥有获得自由的权柄送给了宗堂，作为家族灵泉，引血抽灵二十一年，换来了父亲尹白的光宗耀祖。

多可笑啊。曾几何时，有一个满身喜服，意气风发，热爱自由的男人，跨越天道的命定结局，拉住了她的手。

他温情款款的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又是曾几何时，还是那个男人，为了她所痴恋的自由，将他们的儿子，推向了深渊。

齐阳尹氏，实乃妖族，四百多年前封为妖帝，肆虐人间，后被众义士集结为盟，开始了持续七十多年的反屠杀。

余孽们仓皇逃窜，隐姓瞒名，再也不敢大肆吸取修士灵力，而繁衍成了今日的仙门百家之一。他们天资本就平庸，没有了灵泉，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所以尹灵儿成了他们的灵泉。

他过了二十多年不见天日的日子，如今还要被她这个罪魁祸首亲自杀掉。

为了收回她的神力，也为了证明大道无情。毕竟她要死了，因她而衍生出的一条天道乱线也应当就此消失。

殷江云在梦中惊醒过来，呆愣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不止。

随后的几天，她一直在劝服自己相信，那个梦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只是一个梦……

直到天道再次给了她一个提醒。她一次与尹灵儿出门到隔壁山上去游玩，尹灵儿突然在一棵偏僻的古树上看到了一排熟悉的黑刺。

那是齐阳尹氏的羽刺，轻易不会示人，一出则无一活口。

而前一天，她才听王秀才偶然间提起“崇山”的历史，几百年前，崇山还不止眼下这座低低的小山，而是将周围几座深山全部纳入其范围。而当年的妖帝大灵蝠族就栖居于此。

为什么羽刺之下无一活口？原本以为是毫无悬念的杀招，如今犯了这疑心病，不由得冒出一些别的想法。

譬如……

杀人灭口。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头，就立刻将多年的信任与依赖一扫而空——当然也有一种隐秘的可能，虽然当年的她什么都不明白，却也以一种身为母亲天生的直觉，在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那只是一个梦”的想法就在那一刻，轰然碎裂了。而归根究底，她就是害死尹灵儿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因为她，尹灵儿就不必拥有可以作为家族灵泉的神力。

如果不是因为她，尹灵儿就不必在暗无天日的血室里被虐待那么久，变得那么惨。

如果不是因为她，尹灵儿就不必有朝一日被最爱的娘亲所杀。

如果不是因为她……

那个孩子何须受这诸多的人间苦楚，成为天道所不庇佑的存在。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那个身影曾令她魂牵梦萦，也曾令她脸红心跳。

带来了她最爱的两人，如今一个成了她的猜忌之源，一个成了她的愧疚之源。

她一张脸突然变得煞白，把尹灵儿吓了一跳，急急的问：“娘亲，你怎么了？”

他有些狐疑的看了一眼羽刺，心说一个他处所逢的旧物，怎么引得母亲如此大的反应。殷江云朝他看过来，一双眼睛突然变得通红，眸中神色复杂，像是含着无限的悲戚。

尹灵儿：“……？？？”

他并不知道那些事情，也就不知道殷江云眼里的那些悲戚代表着什么。他只是和殷江云一起相对着沉默了许久，在那片沉默中各怀心事。

许久之后，尹灵儿扯出了一个笑容，说：“娘亲，你是不是……想家了？”

她看着眼前早已高过自己大半个头的青年露出一副试探的神色，心中一揪，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尹灵儿不喜欢那里……他为什么不喜欢那里？

他有没有……连带着不喜欢过在那里生下他又将他送入深渊的自己？

殷江云含着泪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却收不回那与尹灵儿一脉相承的凤眸眼尾的嫣红。

但落在尹灵儿的眼里，就是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但她不想扫了自己隐居山野的兴致，强颜欢笑而已。

尹灵儿的笑意在那一刻淡了许多。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重新笑着说：“我……是我想回去了。娘亲，我们回家吧！”

殷江云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哽咽着说：“……对不起……”

尹灵儿反手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二人就在那里依偎着抱在一起，往后两百年回首再看，像是在做大战之前最后的告别。

那天晚上，殷江云辗转反侧，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点亮了燃着昏黄烛火的灯芯，悄无声息的走进了尹灵儿的屋子。

修士一般都对外界动静十分敏感，哪怕是阖眸浅寐，身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感知到。像这种一个大活人近了身还不醒的，可谓十分罕见。

要么是他对这片地方非常信任，要么是他对这个人非常信任，因此哪怕近身，潜意识中也对这气息并不排斥，感到突兀。

思及此，殷江云垂眸望着的他目光更加温柔了几分。她忽然又不是很想和尹灵儿讲起这些事，觉得现在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但她知道不行。大灵蝠族隐居避世，绝对不是想要偃旗息鼓，而是养精蓄锐，以图有一日东山再起。

他们从尹灵儿身上获得的，乃是乐神身上流出的神力。齐阳尹氏如今的实力，恐怕已经不容小觑。

天道说的没错，那是她引出的乱线。她不愿意斩断乱线的源头，就只能趁着大灵蝠族尚且还未大成，集结江湖势力再次围剿，先发制人。

殷江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既然她知道了真相，再世为人，就必然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哪怕这是她的劫。

哪怕泄露天机，其罪当诛。

在那一片昏暗里，尹灵儿早已睫羽轻颤，睁开了眸子。他看见殷江云低垂着脑袋，头对着他，目光却是飘散的，凝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双目失焦。

大概是母子之间的一点心有灵犀，此刻的尹灵儿，也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他微微皱起眉，眨了眨眼，开口问：“娘亲，你在想什么？”

由于方才睡醒，他的嗓音还带这些倦怠的沙哑。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却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亮着光彩。

殷江云愣了一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问：“怎么醒来了？”

尹灵儿轻笑了一声，说：“大概……是因为娘亲来了吧。”

殷江云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沉默了许久，说：“灵儿，为娘可能还是要回齐阳一趟。”

尹灵儿点了点头，说：“好啊，我和你一起……回去看看。”

殷江云却再次摇了摇头，迎着尹灵儿有些疑惑的目光，声音依旧温柔，却多了一些冷意。

“为娘回齐阳一趟，并非只是想回去看看。为娘要去找他们……还一笔债。”

说到“还债”时，殷江云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像是要掩盖不住那沉重的悲伤。但下一刻，就被冥冥之中一种更加坚定的力量强行按压了下来。

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明。

也是一个定要讨回公道的母亲。

尹灵儿愣了一下，轻声重复道：“还债？”

殷江云点头，像是一个重锤落下，一锤定音。尹灵儿生来灵慧，看她这幅模样，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苗头。他试探性的问道：“是找谁还？”

“整个……齐阳尹氏。”尹灵儿要从床上坐起身来，却被她按着肩膀，重新躺了下去。殷江云低声说：“为娘前几夜……做了一个梦。”

“在那里，为娘知道了一些事情……一场……骗局。”

可不是骗局吗？她身在其中，被骗的好惨。但一看到尹灵儿，她就心疼得一塌糊涂。

被骗的是她。

被害的是他。

尹灵儿心中已经有了千般疑虑，但看殷江云的神色，现在显然不太适合发问。他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疑虑，听见自己说：“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