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点了点头,随后说:“我们继续往南去吧。”
她望着尹灵儿,长身玉立,清贵无双。她说:“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那里青瓦白砖,杏花春雨,烟波浩渺,江山如画。”
那里和你一样,都是温婉如春风十里,和煦如初生朝阳,是一个如水的地方。
尹灵儿静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在江南确实玩的十分开心,烟雨楼台,曲径回廊,与北方的粗犷豪迈都是不同。他们如同两个真正的江南人。
好奇怪啊,明明都是北方土生土长的人,偏偏长成了一身江南清秀气。
他们常常坐在酒楼的最顶层一角,隔着窗户,看楼下人潮慢慢流动,带着特有的喧嚣。他们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那条街市却连绵不绝,经久不衰。
女人就在一边弹琴,悠扬的曲调缓缓升起,自窗台飞出,而后也融入了那片人间喧嚣里之中。
她吟唱道:“圆月摇金,余霞散绮,五云多处易昏黄。”
有时也会自己忽然哼两句从未在书上看过的,大概是她自己生创。但曲词略有些悲凉了,总有些不合景也不合情。
尹灵儿记得最深的两句是:“天青青兮鹤转圜,缘水氤氲兮送君船。”
每到那时,他就会轻轻的摇摇头,而后问:“这意境太悲。”
不光意境悲,女人的语气唱调也很悲。但每当尹灵儿问到这个问题时,她总是笑着的,温声说:“是吗?我倒觉得,这是一场很好的别离。”
尹灵儿挑了一下眉,听她许久没了声,而后慨叹道:“其实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只要有了一个送字,他们就总还是圆满的吧。”
“何以就没有送字?”
这一次,女人沉默的更久,而后浅淡一笑,说:“说书的不是总讲吗?要么相隔千里之外,要么以为还有归期。”
尹灵儿眯着眸子,他的身体一般被屋子里的昏暗笼罩,一半被落日余晖的照耀,就轻轻的点了点头。
二人在江南游玩了数月,尹灵儿忽然提到,再这么居无定所也不是个办法。二人就走开更远,最后在云梦的一座山上盖了房,定了居。
他们入乡随俗,盖的是一间木头搭成的吊脚楼。女人开始欣喜不过,每日都要站在屋外好好看看。
齐阳尹氏春风楼的府邸不算,江南街道上租住的客栈不算。站在了这里,她才终于承认,这才是家。
就像幼时天真烂漫之际,与父亲母亲待在一起的日子里一样,真正的回了家。女人脸上的笑意日益增多了,她从来没有种过地,尹灵儿更是半点也不会,索性就在房屋后面的空地上种上了竹子。女人还在门外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又栽下了两棵梧桐树。
尹灵儿在那个冬天送给了她一把琴,就放在门外的院子里。来年春夏相交之际,女人就可以坐在锦簇的花团之间,继续吟唱她的悠扬曲调。
崇山虽然叫做“崇山”,但确实算不得崇山峻岭。与边上的几座深山比起来,简直就是平地一般。这山上也不只是尹灵儿一户人家,而是一个古老的小村落,靠山吃山。虽说山低了一点,他们却不离不弃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
毕竟虽说是隐居,女人却是生性多情,那时的尹灵儿,也并没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孤独。
那年冬天,新雪刚落,尹灵儿坐在庭院里,倚着那两棵新载的梧桐树,一夜未眠。
他还像往常一样,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衫,一身素色,只是手脚比雪色更苍白一些。远远望去,树边即是茫茫冬雪,哪里看得到人。
女人清晨起来,走出屋门时,尚且还没有看见他。她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尹灵儿爱雪,大概是跑到山后深山去玩了吧。便拿了门边的扫帚,把庭院里堆起的一层雪扫到外面去。
其实那时,雪花还在空中飘舞,雪必然是扫了落,落了扫,绝没有能够扫完的时候。女人倒也不在意,扫一会,停一会儿,像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儿活。
她扫到梧桐树边时,又停了一会儿,便低下头预要再扫,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一阵目光。她随意的偏过头看了一眼,正对上霜雪之中的一双眼睛。
一眼看去,真的只有一双眼睛,凤眸圆睁,乌黑清亮,落着雪光。
女人:“!!!”
她再一细看,终于看到了她的儿子,倚在树边,一副慵懒模样,肩头衣襟全是雪,全身上下仿佛只有那双眼睛是清澈而活着的。
女人:“……”
她没好气的说:“你再站一会儿不动,我可就该把你扫到那边的沟里去了。”
尹灵儿笑了一下,说:“怎么会?”
女人白了他一眼。她把尹灵儿从那一堆霜雪之中拉出来,看到他因为受了一夜的寒,原本雪白的的手指尖已经被冻得一片乌青,瞬间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尹灵儿看她那副神情,柳眉轻蹙,眼里满是担心,忍不住握紧了手指,笑着喊:“娘亲。”
女人这才重新看向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责备与心疼,说:“一夜冬雪一夜寒,看的开心么?”
这话里带刺,明摆着就是在讽刺尹灵儿。尹灵儿却笑意更深,认真答道:“还行吧。”
女人没忍住,又翻了他一记惊天大白眼,随后说:“快回屋里去火炉边暖暖。你也就是仗着现在年轻,等到老了,可有你受的。”说完,她还是不放心的去拉尹灵儿垂在身侧稍稍躲在后面的手指,尹灵儿却主动伸到了她面前,方才还是乌青的手指,此刻就已经又恢复了原样。
尹灵儿一面展示给她看,一面笑眯眯的说:“你看,内力一运转就没事了。”
女人:“……”
“别拿这种障眼法来骗我。”女人皱着眉说道,放下了另一只手上的扫帚,将尹灵儿拉进了屋,在尹灵儿带着笑意的委婉推拒下,不由分说的将他按到了火炉前。
“别再瞒着我偷偷烤火,我是你娘,我还不懂你吗?你给我乖乖坐这!”
尹灵儿坐到了温暖的火炉边,瞬间连推拒的动作都软了几分。只是听到女人说“瞒着我偷偷烤火”的时候倏然浑身一僵。
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异样,气不打一处来的戳了戳他的后脊背,说:“还以为能瞒过谁?既然怕冷,就别出去乱吹风!一回来趁我不在抓着暖手炉蜷在被窝里发抖的时候脑子里想什么呢?!”
女人说的没错。尹灵儿一旦碰到温暖的大裘,滚热的手炉,总忍不住要贴近它,让他把自己全身都暖起来。
他知道那样会令人担心,但是他抗拒不了,趋热惧寒,那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所以他开始下意识的避开那些东西,那些会让他感到温存,甚而如瘾毒一般的东西。他会在极寒的冬天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轻衫,会在冰冷的雪地里长久的静坐着,慢慢的想一些别的事情。
这固然有一点难过,就好像染上了某种大烟的瘾君子突然决定要戒断,而大烟恰好又摆在了他的身边。
但他明明早已经习惯了。他曾经的每一日,都是比这更加透彻的阴寒。
只是这个冬天,似乎比去年难过一点。
算起来,大概只能归根于人们常爱说的那种……故乡的感觉吧。
女人握着他的手,将自己温热的体温传到他的身上。她看尹灵儿望着火炉一时失神,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恢复了温和的嗓音,问:“崇山的雪,比起齐阳如何?”
尹灵儿回过神来,闻言思索了许久,最后叹道:“大概……是不够冷吧。”
女人笑了,说:“南方的雪,自然是比不得北方的。北方一下雪就是千里冰封,南方却有‘薄雪’的叫法。”
她指了一下窗外只一夜就被雪覆盖了一层的庭院,说:“我今日醒来,走出院的时候,听到隔壁王姨说了声好大的雪,还有王秀才,他们把这个叫做银装素裹。”
“银装素裹。”她重复了一遍,而后笑道:“我当时就想啊,或许他们真该见识一下从十一月便开始冰封整个城市的齐阳城,看看那里的雪,夹着冰雹,在外面带一小会儿,就被砸得脸疼。那又应该叫什么好呢?”
她愣了一下神,又笑着摇了摇头,说:“大概也是要这样温柔的好雪,才能孕育出这样温柔的好地与好人吧。”
尹灵儿听她在那里慢慢的回味,没什么好插嘴的,便只是静默的听着。最后轻轻的“嗯”了一声,抬起了头。
透过木头做成的窗台,可以看到十二月的飞雪。
他们母子二人在崇山待了一年多。尹灵儿偶尔下山替人消灾除祟,也能挣到不菲的钱财。两人都没有担心生活的必要,真真如同神仙洞府,白日在山中,或者近处其他的山头漫步,夜里就在庭院里弹琴赏月。虽说单调,但也满足。
但是世上有句话叫“苦尽甘来”,常常在话本或者说书人嘴里出现。
还有一句话叫“好景不长”。常常……出现在人间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