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女人心中看的有点难过。他知道尹灵儿是厌倦了这些繁杂的礼尚往来,想要出门寻个清静。
她明明是想要儿子一生潇洒恣意的,尹灵儿活了将近二十二年,却不曾有过一日,如她所愿。
她默然良久,温声说:“等过完了二十二岁生辰,你再下山去吧。”
尹灵儿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眸子里带着些期许。女人笑了笑,说:“那个时候,殿里的荷塘应当是开的正好。”
尹灵儿也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他又问:“那娘亲呢?娘亲会陪我一起下山吗?”
他的眸光闪烁着,温柔和煦,意气风发,让人移不开眼。女人身为三长老的夫人,本该要管起家里的事,一句“不能”刚到嘴边,被尹灵儿迷了一下心神,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说可以。
女人:“……”
她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再反悔。她看着儿子笑得灿烂,盘算了一下日子。
尹灵儿生在六月的尾巴上,还有一个月就该生辰了。她得做好准备,好好替尹灵儿过好这个生辰。
好生奇怪,明明是最热烈的时候生下的孩子,偏偏活成了人间春三月,暖风吹十里。
一个月很快过去,祁阳尹氏又大摆了一天的宴席,这一次,不同于三月的流觞家宴,家主邀请了其他许多世家的家主长老们来到门中,为尹灵儿庆生。
处处是喜气洋洋,只有身为喜气本气的尹灵儿气的够呛。原因无他,那些个世家本都是各地的名门大派,偏偏都跟没见过天才的一样来看齐阳尹氏的新辈第一人,佼佼天才。
像在看猴。
尹·猴·灵儿:“……”
他们排着长长的队跑过来敬酒,尹灵儿哪怕每一次只抿了一小口,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也已经三杯下肚。
酒是齐阳尹氏自家酿的好酒,幸亏没有齐阳本地的酒水一样醇厚辣人,入口清甜,倒与诗中所说的江南风情颇有几分相似。
总是带着几分踏花纵马的风流,清清爽爽。三杯酒下了肚,也只是让人感觉一点微醺的酒意。
尹灵儿冲那些中年人一笑,听着他们一句又一句的称赞,都是夸他天资聪慧,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大雅君子。
他一张笑脸八风不动,没人看得出他其实心中淡淡,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他只是盘算着此番下山,往哪里去的好。
要往北走大漠,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要往南走长江,看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要至有人处,看看鱼盐满市井,布帛如云烟。
要至无人处,看看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书中听闻过天下名山大川,此番一定要游历个遍。他如是想着,不由十分期待,连嘴角的笑意都不由上扬了几分。
他与伸过来的一只手碰了杯,突然听到一句带了些疑惑的短促发音。
“……咦?”
尹灵儿倏然回神,朝他看过去。那人穿着一身青衫,青衫之上花枝暗纹绽放,那在仙门百家家谱上经常见到,是世所公认的修真界第一世家,花家。
花家家主是一个目测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修士的年龄往往不能把相貌当真,事实上,这位修者便是位居家主也有近百年了。他嘴角带笑,人如其姓,当真有点儿春光正好的感觉,是那种比较吸引人的长相。此刻却微蹙着眉头,说:“我观你……似乎灵根有损?”
周围的人都是一惊,灵根有损可是大事。任你再好的天赋,灵根稍微损耗分毫,修为都要大跌一步——这还不是一时的事。对于许多天才来说,灵根有损,便是一辈子也登不了顶峰。
但尹灵儿看起来虽然称不上天眷或者天妒,也算的上是上佳的苗子了,像齐阳尹氏对他一直都是悉心培育,生怕出一个仲永的,怎么会落得灵根有损的下场?
边上的人轻轻的咳了一声,说:“灵根之事,怕不是旁人所能随意窥见的,花家主怕不是看错了?”
这就是打圆场的和事佬了。花明的修为,在当今的修真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哪里由得到旁人随意置喙,说他看错?
只是这里怎么说也是尹家的场子,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尹家小辈第一人是个灵根有损的废物,这可太失礼了。
花明向来行事温和,礼数周到,想来只是一时失了言,不会太抓着不放。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眉头蹙得更紧,说:“你体内阴寒,气息不稳,身上还有妖邪之气,灵根似乎有异。不知灵儿师侄可否给我看看你的灵根,若真有异常,也好早日祛除。”
尹灵儿虽然依然带着笑,眼中却已经浮现出了几分隐匿的忌惮。只是他好歹也算是尹氏的子弟,怎么说也不能真的让花明当场揭露尹氏的勾当。
他不动声色的眯了一下眸子,忽然就感觉十分厌倦,像是又犯了懒,想找个卧榻先休憩一会儿。他轻声喊:“花家主。”
有一道声音几乎与他同时响起,那个声音他在熟悉不过了,是尹氏的家主。
“花家主。”他走上前,带着笑意,却还是在眉眼间透露出一些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拱了拱手,说:“花家主啊,你有所不知,我这个侄儿,自打出生,就有些异于常人,兴许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依。”
这就是要开始糊弄人了。关键这花明居然还看向了他,眸子里神色认真的像是洗耳恭听。
……这花家家主,还有几分意思。
不过当时尹灵儿实在是厌倦至极,连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只听尹家家主在那里说:“说起来也是一桩孽事。我侄儿将要出生时,弟媳妇不慎被一只妖邪侵入,妖气冲撞了胎气。后来侄儿出生,便天生身体虚弱。”
花明若有所思,而后追问道:“那妖邪是何物?”
家主面上忽然显出一丝赧然,说:“这……当时我们家族平庸,招惹上那样一只妖物,也捉不住。只是隐约感觉……”
“……是一只大灵蝠妖。”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一边的世家都是震惊不已:“大灵蝠妖?那不是……几百年前就已经不见踪影,据说已经灭绝了吗?”
花明却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说:“那就难怪了。我早年也遇到过一只大灵蝠妖,如今我观师侄灵气,也觉得是有那么点味道。”
尹家家主点了点头,一边有其他世家的家主说:“那若不是因为那一只大灵蝠妖,师侄此刻的修为与天资,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了?”
尹灵儿虽然天资确实不错,在齐阳尹氏是几百年难遇的佼佼者,但要放到整个修真界也就不足为奇了。若是云安花氏,益城江氏这样的大门派,过个二三十年也能出一个。
但若是他灵根不曾受损呢?
但若是他身体并不虚弱呢?
那放在修真界,又将是一颗怎么璀璨的明星呢?
他们看向尹灵儿的眼神不由悚然,连带着看尹氏家主也眼神也有了些变化。尹灵儿微微蹙了一下眉,错开了他们打量的目光,看向了家主。正巧家主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离席。
他垂下眸子示意先行告退,便冲那些家主行了一礼,语气里还是那散不尽的笑意,只是睫羽挡下的眸子里一片恹恹的冷清。他温声说:“小辈酒量太浅,先行下去了,师叔师伯们尽欢。”
说完,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退下了堂。最后只听到花明怅然的唏嘘了一声:“英雄自古多磨难啊。”
英雄?
他们何以笃定他就是一个英雄?
尹灵儿离了席,看了一眼明媚的天空,没有旁人在场,他敛了笑容,连眼角长年不散煦如春风的笑意都褪去了。
他怔忪了片刻,转脚往府里走去。
他在窗台没站多久,女人就跟着也离了席,来寻他了。看到他站在那里,她终于松了一口莫名悬起的气,露出了浅淡的笑容,问:“怎么不去外面走走?”
尹灵儿转过头,轻笑了一下,说:“我这不是酒量不佳,饮醉了嘛。如今山上到处是那些宗门的家主啊长老啊大弟子之类,我万一一不小心冲撞了他们,岂不是为家族丢脸?”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说:“君子不诳,你看看你嘴里有几句真话?”
尹灵儿神色淡淡的,说:“口下留情,总不能拿些不愉快的话拂了兴致。”
“……灵儿,家主为你摆这个宴,其实也是一番美意。你才出关,江湖同道者,基本都不认得你。今日为你设宴,大家也算是打了个照面,往后落入困境狭路相逢,也能照应一二。”
尹灵儿默然片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没必要?”女人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有心救我者,慈悲为怀,哪怕素不相识,也会出手相助。无心救我者,本就没有缘分,若遇上困境,恐怕也不愿多此一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