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色的霜花落下,他不由有些怔然,一开始居然没有想到那是什么。他仰头望着霜花飘飘然落下,又有那么一两片落在了他的脖颈上,有点冰人,在后颈最温暖最脆弱的地方,化成水顺着肩背滑落下去。常人若是遇到,总是忍不住缩缩脖子,在浑身打一个寒颤。尹无宗却一时失神,觉得实在是熟悉。
那沁到皮肉里的寒冷,令他慢慢的放松下来,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成了一片最舒适的港湾。他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接住几片雪花。
女人轻轻的喊:“灵儿。”
尹灵儿倏然回神,望向了她,对上女人眼里带着些喜悦的温和笑意:“下雪了。”
下雪?
尹灵儿一怔,再次转头看向漫天雪花。那是在书卷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意境,是文人墨客总爱书写的东西。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这样浩大的一场茫茫细雪,落在青瓦上,地面上,以及人的肩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果然是极美的。
尹灵儿再回头看向女人时,一双乌黑的眸子变得熠熠生辉,是少年的轻狂与恣肆。
他笑着说:“我喜欢下雪。”
齐阳尹氏的仙府在北方的山里,雪是极常见的。那个冬天,尹灵儿就常常坐在屋子的窗台上,拎着一壶酒,一只手在后面枕着脑袋,看着屋外的雪。
有时是碎琼乱玉,有时是大雪纷飞。青色的瓦,灰白的墙都是银装素裹。他依旧像在大灵蝠间里一样穿着薄衣,屋子里也没有烧地龙。女人每一次进他的屋子,都要半真不假的说一句:“我儿不要被冰给封住了,可冻死为娘了。”
尹灵儿就笑着把一边衣架上的大氅递给她,她摇了摇头,说:“真是……年轻人气火盛啊。”
她站在窗台边看雪,厚大的狐裘更显得她的玲珑与娇美。她说:“灵儿,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尹灵儿就随手在空中抓了一片霜花,刚放在手心里的时候,还能眼快的看到那六出玲珑的样子。他有些遗憾的说:“未免可惜。”
女人就宽慰他:“无妨的。春天就要到了,冰河解冻,三月暖春,家里的人会去山腰一处溪水边摆流觞宴。到时候海棠花落数十里,家里人悉心照看的牡丹也要到花期了,十分好看。”
尹灵儿点了点头。女人又说:“你若真是喜欢雪,到了四月,为娘带你去山另一头看花,那里有流苏树,满树繁花恍如拂雪,你一定是喜欢的。”
尹灵儿问:“这么好看的花,为何不去那里摆流觞宴?”
“流苏树寓意不好,人们爱叫它死人树,觉得不吉利。”
尹灵儿便不再多问。母子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一片落幕的雪。
其实当时的尹灵儿若是在通达人情世故一点,就一定会察觉到一些端倪。明明是坐落北方大山几百年的宗门,为什么喜欢流觞曲水。
他们本就是南方山林里的妖族,是南方的妖帝。
流觞宴那天,他第一次与宗门的人坐在一起,看着那些长老师叔师兄师弟一个一个的来敬酒,恭喜他终于出关。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在一起谈笑,更没有见过那样大的宴席,其实是很风流的。小辈们一人一把扇子摇啊摇,一个赛一个的丰神俊朗。老辈们则大多端着茶盏,都是上等的清香。
他们作诗,行令,饮酒,观花,当真都是一群才子佳人。
尹灵儿却在宴席正盛,大家都带了些微醺的醉意时离开了座位,拎着两壶酒,四处转了转,本来已经到了深山里去了,却没过多久又绕了出来。
他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挑了一棵离众人不远不近的海棠树,坐在繁花簇拥之中,稍微挪开了一点挡住他视线的花枝,就垂眸望着谈笑的人们。
他看一会儿,偶尔听到了一点幽默的笑话,便勾一下嘴角。两条腿跷在花枝上,脚尖悠闲地点着空气。
长风吹来,花便落了满身,他也没去拂开,只是半阖着眸子,心说可惜,海棠无香。
他忽然听到树下有一声熟悉的呼唤,愣了一下,才发觉是娘亲在叫他。
女人看到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说:“还以为你不打算搭理为娘了呢。”
尹灵儿揉了揉眼睛,声音温和又清脆,拖着慵懒的调子,说:“怎么会?你再晚一点叫我,说不定我就睡过去了。”
女人笑着嗔了一句:“懒散。”便听头顶一阵呼啸的风声,青年已经落地,半蹲着,手指微曲叩在地面支撑身体,利落的如同一匹年轻矫健的猎豹。
她心下有些欣喜,尹灵儿站起身,拂去肩头上衣襟上的花瓣,女人就抬手为他捻去头顶残余的几片,看着尹灵儿,说:“看来长相是随我,看着像个女孩儿。”
尹灵儿轻笑了一声,说:“娘亲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像我这样风流倜傥的女孩儿?”
女人哼了一声,说:“风流倜傥?为娘看你是不通人情。你的堂兄弟都在那里吟诗作赋,比你年纪小的都知道和师妹搭一下讪。你在这里坐的比长老都老成,是打算连着青年中年一并跳过,提前进入老年生活呢?”
尹灵儿笑着摇了摇头,但也不知怎么回嘴,便只是抿着嘴看女人。女人忧愁的叹了口气,尹灵儿便手指一动,招来了一阵和煦的春风,将女人带上了树梢。
他问:“喝酒吗?”
女人挑了一下眉,说:“那就和我儿子碰个杯吧。祝我儿子以后——”
尹灵儿笑着插嘴道:“潇洒恣意,快活自由。”
女人点了点头,仰头灌了一口酒。她倚着树梢躺下去,一面问:“怎么不去和他们玩?不喜欢他们?”
尹灵儿想了想,摇摇头,随意的说:“有点吵吧。”
“骗谁呢?你若真是嫌吵,早该提着这两壶酒跑到深林子里自个儿独坐幽篁去了,哪里还能出来?”
“我这不是要找个好地方看看娘亲嘛。”
“哼,就你嘴甜。这里明明能把他们的话都听的一清二楚。”女人说完,又有些担心的皱了皱眉,说:“到底是怎么了?人太多,不适应?”
自打尹灵儿从大灵蝠间闭关出来,她就总是担心儿子会不会人情淡薄,融不进人群,到时候难以像常人一样安家乐业。尹灵儿劝了许多回,总是打消不了。
女人就是爱操心。尹灵儿叹了口气,再一次辩解道:“没有,哪里会不适应?只是觉得没必要。”
说完,他又半真半假的开了句玩笑,说:“你看他们都跟这辈子没见过出关的人似的,一个两个来敬酒,再坐一会儿,我就该大醉酩酊满口胡言了。”
女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重新恢复了笑意,说:“我看你现在就是满口胡言。”
“嘿嘿。”尹灵儿十分罕见的狡黠的笑了一声。
乐神没见他这么笑过,不由愣了一下神。回神时看到尹灵儿已经垂眸看向了树下,眼神平静,确实没有一点惶恐与局促。
她往树下一看,发现是那些堂兄弟们,不由松了一口气,由衷的有些喜悦。他们一个个喊着尹灵儿,一个大弟子说:“灵儿师弟,你怎么到树上去了?”
尹灵儿挑了一下眉,说:“太阳暖,正好睡觉。”
其实他体中受寒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太阳根本就晒不暖他。但连女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那些堂兄弟听了都有些跃跃欲试,尹灵儿又说:“不过这树还挺不经压的,要不你们还是先回去,免得待会儿被树砸了。”
这瞎话。
女人听了都不由扶额。这树稳的很,他们所坐的枝桠又十分粗壮,哪里会突然掉下去。
那几个兄弟也哈哈的笑,说:“灵儿师弟,你可真有意思。”
尹灵儿回以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冲他们扬了扬酒壶,说:“谢谢。”
一个师弟说:“师兄,我早就听说你出关了,但是一直没去拜访。见面礼倒是早就备下了,礼轻情意重,这还是我拿零花钱买的,师兄笑纳,千万不要嫌弃。”
尹灵儿:“……”
他知道世间的事物都需用钱来换,也听说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但今天确实是头一遭碰到这种情况,不由感觉十分新奇,估量了一下这个家族的流觞宴,心说你们给我买了些什么见面礼。
树下那个小师弟直接抛了一个东西上来,尹灵儿抬手接住,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把扇子,毛竹扇柄,不过扇面似乎是蚕丝的,应该是在古玩店里淘来的小玩意儿。
当然,当时的尹灵儿并看不出什么毛竹蚕丝,更不知道什么古玩城淘淘乐。他只是摩挲了一下毛竹,而后冲那个小师弟笑笑,说:“多谢师弟美意了,不过,我用不着这个。”
其实这东西在北方齐阳城的公子圈里并不十分流行,但是金陵那边的子弟就十足的钟爱。那个小师弟似乎有一点不理解,说:“虽然礼轻,但这扇子还挺好看的,蚕丝的扇面,很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