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他眼里有什么。那个人前不久才重重的拍他的肩,前不久才用那骇人的臂力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前不久才一次又一次的破费,护着他,不让他受委屈……
现在,这个人躺在那里,连睁大眼睛看他的力气都没有。
而那个罪魁祸首,有点功夫,利鞭凌风,为着心里那点腌臜的**抽打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这时,老秦的角落里响起一个弱弱的呢喃:“老吴……”
吴世归移开了目光,怒道:“像你这样的人,也配习武吗?!”
众人皆惊,而此刻,他的心中也在颤抖。
冰冻的愤怒,喷薄的杀意。
他的心几乎要沉到了冰点,是慌张与畏惧。
他强行控制住自己的右手,控制住那强大的本能,以致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他上前一步,扬鞭而起。
鞭子并没有抽打到管工的身上将他抽的半身不遂。吴世归扭了几下手腕,鞭子在他手里,似乎变成了一条真正的蛇,灵活的扭转着。
意之所向,鞭之所至,仿佛只要他想,总是可以做到。
鞭子在管工身上绕了几圈,手脚俱被捆住。吴世归轻轻一拉,像是传过了千钧力。
一节一节,传到管工的身体,无血迸出,只听得管工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与先前被他抽打的老秦如出一辙。
吴世归狠狠地皱了一下眉。
他不欲伤害任何人,但总有人自作孽。
不管是鲜血还是惨叫,总让他感到厌恶。他卸了劲,鞭子便想死蛇般缠在管工身上了。
管工则像死蛇般瘫在地上,这回不是因为恐惧。他凄厉地嚎着,但动不了分毫。
手脚皆断!
他剧烈的抽气,说:“你为……什么不……杀杀杀!了我!”
因为我不想杀你。
不想让那股喷薄的杀意肆虐。
你仗着武力将老秦打得半死不活,我废你一身武功让你全身不遂,这不公平?
但他并不想多说这些,只淡淡的说了句:“罪不至死。”
可怜管工浑身的鲜血,都不是自己的,自己却已被废的彻底了。
吴世归没再看他,快步走到老秦身边,他的手依旧是颤抖着的,蹲下身子将人背了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他和老秦被人背到了寝睡的棚里,老韩和跛子已经找来了一些药。
老秦躺在地铺上,已经昏迷了过去,嘴中还迷迷糊糊地呻吟着。老韩将药递给吴世归,问道:“老吴,你以前学过医术没有?”
大家大户的子弟,应该是学识渊博,什么都会的吧?
他用那种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吴世归,吴世归心中一酸。那些最底层的人,只要看到了一线希望,就渴望他是神明。
吴世归不敢抬头再看他的眼睛,但声音仍是沙哑而清晰的。他说:“不曾。”
老韩失落的“哦”了一声,看吴世归垂着眸子,长而卷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吴世归的眼神。
他忽然意识到,他刚刚的问话,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善良又内敛,此刻一定很不好过。
他苦笑了一下,心说半辈子过去,自己的圣贤书果然是进猪肚子里了。
但年轻人心思细腻,不知是不是听出了那句“哦”中的诸多意味,回头看了他一眼。
但是只有一眼。
老韩还欲再讲什么,在吴世归身后抓耳挠腮,却也想不出什么话。吴世归却开口问道:“你们刚刚去药店买了药吗?”
老韩一愣,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笑着说:“不是,是我从家里拿来的。我家里这里近。”
以前还没有听起过老韩的家,吴世归微微一愣,重复了一遍:“你家?”
从外面端热水进来的跛子听了这么一嘴,先搭上了话:“是啊,老韩以前可是进过学,做了秀才的,还娶了李师爷的闺女做媳妇呢!和我们这些住大街的可不一样!”
老韩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多少年前的事了,还在这里提。”
吴世归“哦?”了一声,说:“怎么没提老韩哥讲过?到时候可要带我回你家好好看看。老韩哥几个孩子?”
老韩一笑,伸了两个指头一晃:“只有一个女儿,前两个月,给我生了个外孙。现在来做工,给我新生的外孙赚尿布钱呢!”
跛子笑骂:“夸你两句你还嘚瑟上脸了!嘁!”他把毛巾在热水里搓洗了一遍,先给老秦擦了个脸,一面问:“老秦没有什么大事吧?那么结实一个人,怎么抽几鞭子,就一身毛病呢?”
吴世归心说不然,上了点年纪的人,看着短武结实,真要磕着碰着了,就算有福不死,也会元气大伤。
但他不愿说得那么决绝,只含混的“嗯”了一下,说:“应该吧。”
跛子嘿嘿的笑着,继续给老韩擦脖子和手臂。他用手背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说:“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呢?真的是……世事无常啊!”
人到中年还不得意,就总喜欢把这么句话挂在耳边,其实不差。
确实是世事无常。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奄奄一息了呢?
吴世归不答话。他偏头放药时,两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神冷漠又悲伤。
当愤怒结束,取而代之的将是长久的落寞,二人虽然不能文邹邹的去想这样伤春悲秋的句子,但句子里的道理还是都懂得的。
老韩指指跛子,瞪了他一眼:“看你干的好事!”
跛子疑惑的回视:“你在说什么啊?”
老韩更愤怒的比口型,其嘴巴开闭之夸张昭示着他正在低吼:“你又把他惹得不开心了!”
跛子无辜的屈起二指作跪下的模样,用口型说:“对不起我错了!那现在怎么办!”
老韩也被问住了,这回,无脑二人组一起抓耳挠腮没个对策。
人常道:“天无绝人之路。”此言一点不假。二人正在一动不动盯着老秦的吴世归身后一会儿挠头一会儿跺脚,忙得不可开交呢,救星就来了。
看那规模,还是流星雨撞地球的架势。
刚刚一直没人进来,这会儿,不知是不是商量好了的,二三十个人一起挤进了这间拥挤的寝室,他们都围到四人周围,以致这间容纳一百多号人的寝室居然显得十分拥挤了。
一个中年男人把一个黑色布袋子放到吴世归身边,说:“这是猪肝,今天我丈人新砍的猪,新鲜的,你下午给这个大哥煮了补补血吧。”
吴世归一愣,本想拒绝,但老秦确实需要补血的东西,他也没本事再给他。低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看着男人,轻声说:“多谢了。”
中年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刚刚有监工要来找你们麻烦,已经被我们骂走了。走的时候连连说好,还道了歉,应该不会再找你们麻烦了,你不要担心。”
吴世归还是只说了句:“多谢了。”
中年人又想到这个年轻人可能根本就不怕监工,别说拿根鞭子来找麻烦,就是拿刀拿剑全副武装的冲向吴世归,也不见得他会害怕。自己这话说的,好像除了邀功,就已经全无意义了。
他一时有点尴尬,边上的兄弟想给他找回点颜面,好歹让这个年轻人多回几句话,别在人前专门驳了男人的面子。他往前凑了一点,说:“公子真是好武艺,那管工见了公子,一点威风都耍不出来了。公子把那恃强凌弱的牲口给废了,真是大快人心!我们大家都记念着二位,给我们除了这一大害呀!”
“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兄弟,就是艰苦些,也不能让英雄们受委屈啊!”
吴世归这回头都没抬,淡声说:“没有,不用,多谢了。”
……哈哈,还真多回了四个字啊。
中年男人听了那人的话,也有些不舒服,但看吴世归油盐不进的态度,心里更加不爽。他一抱拳,说:“既然公子还有事要忙,那我们就先告辞!”
一群人往寝室另一边走去。老韩和跛子看情况有点不妙,放轻了脚步,追了上去。
老韩和跛子追上了那个中年男人,小声叫道:“慢些!劳烦等一下!”
见男人停下脚步望着他们,老韩抱拳陪笑说:“真的不好意思啊!小吴和老秦关系最要好,离开一小会儿,老秦就变成了这样,他心里不太好过,所以有点冷淡。其实他心里通透着,您的恩情,他都记得!”
男人还没说话,他边上那人先开了口,说:“纵使心里有些不舒服,见到长辈如此冷淡,这实在有些不知礼数了。先前在棚里见他,虽然神威,但确实有点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