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楹挽着发丝的手僵着,愣了好半晌。
她道:“此话当真?”
宋玉衡听出她话语中的一丝欣喜与不可置信,内心苦涩不堪。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倏然站起身来俯视她,比她高了一头。他昂着头,与素日张狂的模样没差,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捏得有些发白。
好似这样便能抚慰自己,也可向她证明:
看,没什么大不了。
楚山楹不清楚他内心的小九九,看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禁松了一口气。
总算解决了这件事,楚山楹心里泛着甜滋滋的蜜,难得开怀地笑了,“那便说定了。”
楚山楹完全陷入解除婚约后恢复自我身份的欣喜,内心深处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失落,就这么被她忽略。
乌云遮住月华的光辉,周遭光线昏暗下来。
宋玉衡复又蹲下继续动作,道:“你回吧,到时我将衣衫叫人给你送去。”
楚山楹愣了下,没再说什么,“嗯”了声转身离去了。
脚步声在耳畔渐渐远去,宋玉衡的身影彻底匿于夜色。
他紧绷着脸,面无表情,手下却卖力搓着木盆里的那件属于她的衣衫。那件衣衫在他手中被攥紧、揉皱,最终,所有的力道骤然一松。
他放弃了与一件死物较劲,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水波晃动中,他低垂眼眸里的情绪被一圈圈漾开,无法映出。
……
楚山楹回到自己帐篷没多久,便有人在帐外唤她,送来了干净的衣衫。
她掀开帐帘,来人逆着帐外火光,将衣衫递给了她。
楚山楹抬眸与之对视,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将衣衫接过和她道谢:“多谢。”
那女子柔柔笑了声,道:“这是我的衣裳,你看合不合身?你的衣裳才洗净了,在外晒着呢。”
见楚山楹面上有些疑惑,她自报家门:“我是随行医师,赵蓉。”
似是有些羞赧,她说完,耳根在焰焰火光下也渐渐发烫,“女子随医,很怪吧?”
“不。”楚山楹面无表情,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我只觉此举颇有飒爽之风。”
赵蓉忍不住抬眼对上她的。在那双平静得近乎疏离的眸子里,她没有看到丝毫轻视与怜悯,唯有清晰的希冀与向往。
赵蓉心头一热,所有的不安在她平静的注视下消散。她鼓起勇气,声音轻而坚定:“明日……明日你若得空,可方便来医帐寻我说话?”
赵蓉暗含期待,在这满是男子的军营中,能遇见如她这般的人,于自己而言,是何等的慰藉与欣喜。
“这有何难。”楚山楹应道。
与其待在帐中对着烛火发呆,徒然猜测宋玉衡何时才会安排她返京,不如……
如若能在回到那沉闷的四方小院前,在外面的天地多逍遥一刻,都是赚了。
翌日,楚山楹走出帐外,向医帐处走去。
白日的军营休息处寂静无比,楚山楹仔细听了听,唯有后方的一块地聚集着沉闷的兵器声。
她伴着那点响声走远,直至声音离耳畔远去。
医帐处寂静无声,只偶尔会响起躺在榻上的伤患无意识的呓语。
楚山楹站至帐外,借着掀开帘子的缝隙精准地看向坐在里边的赵蓉。
她虽安稳地在里边坐着,时不时与精神头好些的伤员聊上几句,视线却一直飘至帐外。
当那道寻觅的目光终于捕捉到帐外身影时,赵蓉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双目弯出柔和的弧线。
楚山楹旋即转身背靠帐帘,待赵蓉出来后,道:“就这般出来,可会耽误?”
赵蓉摇摇头:“无碍。我们就在此处坐着,若有状况,也便于我察看。”
二人选了医帐前较为干净的地,赵蓉拿出帕子,正犹豫要不要将它给楚山楹垫着,后者已然撩开衣袍,随意地坐了下去。
楚山楹道:“怎么?”
赵蓉抿唇笑了下,摇了摇头,在她身边坐下了。
二人坐下后,空气诡异地凝固了一段时间。
虽是赵蓉主动约的人,可临了,她竟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而楚山楹,则在等赵蓉开口。
她将视线落在远处操练场扬起的尘埃上,忽然觉得这沉默有些好笑。
于是,楚山楹道:“你邀我来,就是为着一同静坐?”
赵蓉闻言慌乱起来,“不……”她抬眼撞入楚山楹那略带戏谑的眼神中,瞬间松了一口气。
二人兀自低声笑了会,赵蓉紧绷的心也终于放松下来。
她道:“嗯……我略感好奇,你为何来此?”
楚山楹挑了挑眉,道:“你可知我与你们将军的关系?”
赵蓉小心翼翼:“未婚夫妻?”
“很快便不是了。”
赵蓉满脸疑惑,电光石火间,她惊讶道:“莫非……你来是为了退婚?”
楚山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问道:“我如此行事,在你们看来……是否像个笑话?”
只身离家,浑身是伤,狼狈至极,只是为了向家人抗议这段于她不公的关系。
哪怕家人从来不解她的不满。
赵蓉闻言一惊,随即否认道:“不!我怎会……”
“无妨。”楚山楹打断她,目光投向她来时的那片郁郁葱葱的丛林。白日里,它看着是如此美好,令人心旷神怡。只有深入,才知晓它的危险。
想起昨日的颠簸,楚山楹嗓音都有些沙哑:“离家的马车颠簸散架时,我被土匪的刀光逼得深入森林时,确实想过——楚山楹,你真是蠢透了。”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回味这几日的惊恐的遭遇。然而,与恐惧一同浮现的,却是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力量——那是她第一次,全然依靠自己而做出的选择。
随即,她转过头看向赵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像一位坚定、胜利的战士。
“但,”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即使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踏出那道门。我从未后悔。”
赵蓉错愕不已,心中腾起一道无法言说的、炽热的力量,让她忍不住脱口道:“我同你一样!”
她下意识抓住了楚山楹的手,如找到了知己,语速快而激动:“我以为无人能理解我!谢天谢地!”
“人人都在为我的行为而感到惋惜,但,这才是我想做的!”
楚山楹并未打断她,赵蓉便絮絮叨叨地与她说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赵蓉乃偏远城镇的一位五品文官的庶女,她的母亲为了从青楼里赎身,设计怀上了她;又为了她的胞弟,欲将她“卖”给当地的富商为妻。
“人人都说能嫁与那富商,于我这出身而言是极好。”赵蓉咬着下唇,红了眼眶,眉目却隐含愠怒,“呸!既是天大的好事,也不瞧着她们上赶着去?”
“外头都道行医者乃人间佳业。可我于岐黄之道颇有天分,怎的无人赞许我?”
赵蓉抬起下巴,眼中虽有泪光,脊背却挺得笔直:“他们越是不许,我偏要做出个样子来。有本事,气死自个儿!”
她终于褪去那层“虚假”示人的皮囊,展露出自己最纯粹的那颗心。
好似小动物将柔软的肚皮展露给你。
赵蓉道:“我在大婚当日,扎了我那夫君一针,他沉沉睡去,我便得以出逃。”
“我女扮男装遇见了我的师父,他将我介绍给将军,我便成了军医。”
感受到楚山楹疑惑的目光,赵蓉解释道:“将军识破我的伪装,却并未赶我离开。他让我以医术夺得了大家的信任,我才得以女子身份示人。”
楚山楹有些意外。
这倒是与她记忆中的宋玉衡不大一样。
她记忆中的宋玉衡,是会因她一句“讨厌”而故意折腾她三五日的顽劣少年;是会在她诗会夺魁后,偏要说“不过尔尔”的冤家。
而赵蓉口中的宋玉衡,知人善用,敏锐且包容。
巨大的反差让楚山楹不禁蹙起眉。
怎的他们认识了十几载,她还不如他人了解得多?
心中莫名升出一种异样,让她下意识烦躁。
楚山楹抿了抿唇,暂且归咎于宋玉衡。
不论如何,都为他错。
总之,这是一场愉快的谈话。
楚山楹与赵蓉二人变得亲近了些,这倒是在楚山楹的意料之中。
早在赵蓉为她送衣裳的那个夜晚,她便能察觉到,她们是一类人。
日暮西山,大地被覆上一层余晖。
赵蓉道:“我许久都未如此开怀。我们明日还能再见吗?”
“当然。”楚山楹答完,顿了片刻道:“我不清楚。”
“宋玉衡随时都要将我送回去。”
“这你就不必担忧了。”
二人闻声转头,宋玉衡踏着落日余晖,冷硬的铠甲在日光下折出亮眼的光。
他的面色平淡,但于楚山楹看来,他此刻就像幼时不得不放走了困在牢笼里喜爱的鸟儿那般,忧伤疲惫。
宋玉衡并未将眼神放于楚山楹身上,只淡淡道:“你身上的伤需多养几日,恰好军中伤员颇多,你便等着与我们一道回去吧。”
不等楚山楹回答,他已转身,只丢下一句:“麻烦你了,赵蓉。”便离去。
快得像是从未来过。
楚山楹立身原地,额角突突直跳。
宋玉衡,他,竟然,无视了她?
哪怕要说的话与自己有关,他也只是像个呆子似的看向别处?
哈!
楚山楹气笑了。
她究竟是何处,惹着了这位少爷?
另一边,宋玉衡面无表情地快步疾走,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夕阳缓缓落下,最后一束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紧紧闭上眼,双手捂着脸,闷闷喊了声:“啊……”
太难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余光中楚山楹的模样。
想不去注意她,实在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