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顾无言,空气霎时间凝固了。
林副将觉察有异,唤道:“将军?可有何不对?”
宋玉衡蹙起眉并未回答,他绕过沙盘桌,三两步来至楚山楹身前,满脸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楚山楹冷笑一声,在心里道:我这是拜谁所赐?
她攥紧拳头,想起这一路的曲折与苦楚,悲愤涌上心头,张口便朝他骂道:“全是你!全是你我才落到这般境地!”
“我?”
宋玉衡一脸不可置信,欲要张口辩解,见她眼眶通红一副委屈模样,便只得将话咽了下去,背了这口锅。
周围探究的目光越来越多,宋玉衡瞧着楚山楹那副欲哭不哭、偏又浑身是刺的样,心下一阵无奈,挥手沉声道:“都下去。”
此处一时只余他们二人,许是看她如此伤怀,宋玉衡难得耐下性子,低声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还……”
他看了眼楚山楹,她的脸此刻混着泥污与粉彩,精彩极了;再有便是着装,身上没有一处料子是完好的,倒真成了衣衫褴褛的穷酸书生了。
楚山楹知晓他的未尽之言,瞪了他一眼,怒道:“全赖你!”
宋玉衡真是有苦说不出,气笑了:“我远在边境打仗,连京城的一只蚊子都未见过。你这副模样与我何干?”
“慢着。”宋玉衡皱起眉,又细细观察了她一番,一个猜测骤然浮上心头。他声音压低了些,道:“楚山楹,你莫不是……从家里逃出来了吧?”
他目光扫过她脸上那奇异的混合色彩搭配,以及那身堪称“衣衫褴褛”的穷酸书生袍,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
楚山楹被他点破,更是恼羞成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是又怎样?!全赖你!”
她被人气得跳脚,抬手便要与他的脸颊来个亲密接触,没成想奔波了半日,手臂酸软得根本不听使唤。
她费力地抬至半空,却只得屈辱地放下。
楚山楹已然料想到宋玉衡的反应,定会扬起那抹她最恨的恶劣的笑,狠狠嘲笑她一番。
她心头既委屈又屈辱,恨不得将宋玉衡大卸八块。
可料想的场景并未发生,只见宋玉衡阴着脸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目光扫过她身上几处明显的破口与隐隐的血迹上,拳头猛然攥紧,又强迫自己松开,“你受伤了?”
楚山楹不想在他跟前示弱,别过头作势般扬声道:“不过是点皮外伤。”
“皮外伤?”宋玉衡像是被这三个字彻底点燃了,他嗤笑一声,总是含笑的眉眼此刻阴沉沉的。
天知道他方才发觉她这副模样时,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这林子里晚上是有狼的!
他出声嘲讽道:“楚小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毕竟敢只身闯进有猛兽出没的森林,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里带的刺几乎要成实质,楚山楹被他说得恼火,朝他喝道:“你在这儿朝我发什么疯?你以为我想?”
宋玉衡被她反问得一愣,那句“你以为我想”的气恼与无奈,像根银针,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是了,楚山楹是高贵的、不容许他人侵犯的,若非被逼到一定程度,这个最不允许自己失态的大小姐绝不会让自己狼狈至极。
他看着她强撑的、微微发抖的身子,以及额角那处仍在渗血的伤口,那道暗红如此刺眼,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却不知该向何处发泄,终究还是将责备的话语压了下去。
“我不想跟你吵。”宋玉衡语气生硬地打断这场无意义的争执,上前一步,动作带着极重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你受伤了,先处理伤口。”
“放手!”楚山楹使劲去推他的手臂,却觉得手下触感如钢铁般,无法撼动。
她倒不是耍脾气,只是不想让他碰她。
她又不是没长脚,怎的还需要他拉着走?
可宋玉衡根本不理会她这点微弱的挣扎,他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火气,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不容抗拒,几乎是半拖着将楚山楹往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军事帐篷里拽。
“宋玉衡!你给我放手!”
“闭嘴。”他并未回头,声音冷硬,脚步却在她一个踉跄时下意识放缓,“等你身上的伤什么时候不再往外冒血了,随你怎么逞强。”
楚山楹还想反驳,可额角的伤口随着走动传来一阵阵钝痛,牵动着她的神经,与此同时,她的眼前也犹如火把被熄灭前那扑朔、模糊的光影一般发花。
她紧咬着牙,含着满腹的屈辱与不甘,硬是没再开口抱怨,直至被宋玉衡拖离这块让她颜面尽失的土地。
甫一进到帐篷内,楚山楹便有些受不住了。她被气势强得像想将她随意甩开、实则动作轻柔的宋玉衡轻轻放至榻上,哪怕眼前的宋玉衡都已成两三个虚影,她也不服输道:“我要躺着。”
宋玉衡冷哼一声道:“晕就直说。”
“你真烦!”
“谢谢夸奖。”
楚山楹懒得再与他进行幼童般的争执,毫不客气地躺了下去。丝毫不在意她的睡姿该怎么让宋玉衡为她上药。
床榻虽硬了些,但已是她今日接触过最舒适、柔软的歇息地了。
疲惫感迅速涌了上来,她的眼皮闭了又掀开,最终抵挡不了困倦,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旁的宋玉衡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捋了捋她额角边的秀发,将伤口处漏出来,喃喃道:“究竟谁又惹你了?”
“不会是……”他想起楚山楹见到他时满脸的愤懑与委屈,又联想到她对于二人的婚约那不明朗的态度,抿了抿唇,“还真是我?”
这可如何是好?
不同于这边的平静,楚府那边可谓是闹翻天。
裘佩兰在宴会上便已得知楚山楹出走,可她不敢声张,硬是隐忍着将宴会办完。客人们一走,她马上冲至楚山楹院中,找上了朝露。
朝露是在宴会途中被人发现的。楚山楹院中小厨房的厨娘为她端上午膳,却发现整个院中,别说奴婢了,连小姐都不见踪影。
众人找寻半天,终于发现了在耳房中被五花大绑的朝露。
裘佩兰挥退了下人,冷眼道:“小姐现下在何处?”
来的路上她便已然听说,可她统统不信!
宴会是由楚山楹提议,也是她选择在今日出逃。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裘佩兰不信,朝露与这件事毫无干系。
朝露低垂着眼,回道:“回夫人,奴婢不知。”
裘佩兰两三步上前,抬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脆响,朝露随之往旁边一倒,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心里清楚,夫人什么都已知晓了。
她与小姐的那些借口在裘佩兰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可笑。
“从今日起,小姐何日归来,你便何时才能进食。”裘佩兰冷笑一声,已怒到极点,“你最好祈祷,你的主子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是。”
裘佩兰气极离去,徒留朝露一人坐在原地。屋门“吱呀”一声被阖上,带走最后一丝光亮,伴着锁链声响,整间房被锁上了。
朝露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眼睛没有聚焦地看着前方。
“小姐……”
裘佩兰气冲冲地走至前厅,怒道:“给我派几个家丁,去外头找!”
吩咐完后她稍冷静了些,将领命的丫头叫住,道:“慢着,一定要他们悄悄的,不许让外人知晓。”
“是。”
丫头领命前去,还未走两步便又被人叫住:“慢着。”
周围奴婢乌压压行礼,裘佩兰愣了,“老爷?你怎的回的这般早?”
楚世昌自厅门走进,一身官袍还穿于身。他叹了口气,道:“家里出这般大的事,我哪儿能安稳。”
他举起手中信封,递给了裘佩兰。
“这是……”
裘佩兰迅速读完了信的内容,抬头震惊道:“这……可是真的?”
见楚世昌点头肯定,裘佩兰跌坐于凳上,闭紧双眼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
……
楚山楹一觉睡醒时,天已经黑了。
伤口处被人认真地上好了药,唯有衣服还是脏乱地黏在自己身上。
“啧。”
楚山楹轻啧一声,将紧贴于自己皮肤的衣服拉开了些。
棚外有大红火光透进来,伴随着火星的噼啪声与男人们的谈话声。
楚山楹下榻往外走,毫无意外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谈话声霎时间被按下暂停键,唯有火星噼啪声依旧,显得格外清晰。
楚山楹面无表情道:“宋玉衡在哪里。”
有一士兵于人群中抬手,为她指明方向,楚山楹点点头,带着众人的视线,顺着士兵指的方向走去。
暮色低沉,宋玉衡在小河边,浸润在皎洁月色中,背着身不知做些什么。
楚山楹走近一看,竟是在浣洗衣物。
宋玉衡头也没抬,手上动作依旧,“这个是你的。”
“什么?”
“听不懂官话?”宋玉衡抬头一脸莫名看着她,“难不成你想一辈子穿着身上那套破洞衫?”
他扯了扯嘴角,坏笑道:“你要真喜欢,我也不拦你。”
楚山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如愿听到对方惨叫后,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那儿看他浣洗。
宋玉衡突然开口道:“我捎了封信给你父亲,跟他说了你在这,由我护送你回去。”
“你说什么?”楚山楹“噌”地一下站起来,张口便喝道:“谁允许你多管闲事?我有说……”
“楚山楹。”
宋玉衡打断了她,抬头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脸,冷漠道:“是你过于鲁莽了。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还让父母为你担惊受怕。”
楚山楹蹙起眉,别过脸不看他。
宋玉衡却突然转变了话题:“你离家出走,是为了……与我的婚事吗?”
楚山楹立刻转头望向他,但云层被风推着,遮住了月光。宋玉衡的脸匿于黑暗中,楚山楹看不真切。
只听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会向父母禀报,上楚府赔罪,解除我们的婚约。”
说你不情愿。
“别以为只有你对婚事不满。”
说你并非这样想的。
“我也……与你相同,我们难得心有灵犀。”
才不是。
我要难过死了。
骤然掀起一阵狂风,楚山楹皱着眉将遮眼的发丝往后顺,月光透过云层倾洒,宋玉衡那张脸此刻显得格外温润。
他扬着怪异的笑,道:“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