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移要作“饵”以身入局,就得展现出足够的吸引力。因此接下来三天,他也在用心准备比试。
比试的消息当天便不胫而走,一举成为三天中最火热的话题。
课堂内外,饭堂前后,乃至于石阶上下,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有人在讨论。
这次比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在学宫中人人皆可参与,且除了聚灵果外,夫子们又陆陆续续为比试增了许多添头。
最大的噱头是来自金乌堕夫子拿出的宝剑“夺锋”。此剑剑心中空,剑身却左黑右白。左边剑身似乎饮足了血,杀气逼人,右边却恍如月下新雪,干净纯粹。左右两边同属一剑,却于汇合处互不相让,锋芒毕露。
一柄威力非凡的宝剑,和一枚带来三百年灵力的果子,已有不少人在心中暗自对比。
甚至就连梅未隐,也被看到在“夺锋”前长久驻足。
“夺锋”被设为第二名的奖品。
宋移便明白,此次比试的真正奖品,正是这柄宝剑“夺锋”。
小又小在毕竟不正式。比试的缘由只是学宫弟子的随口一言,准备时间只有短短三天,这样的比试甚至不如学宫的课堂考核,实在是小打小闹。
但就是这么一场无名无姓的比试,却获得了夫子的同意,拿出了非凡的奖品,在极短时间内迅速引起学宫中众人的重视。
三天一晃而过,比试正式开始。
时辰到,宋移牵住江迟,右手同时捏住两块四方简,灵光闪,人入阵。
江迟的手腕仍然握在他手中。
宋移松了口气。两天前徐流渔找到他,说明她不可能为他们坏了学宫规矩,但同时她也暗示,他们牵手同时走过叩心阵,这在学宫历史上绝无仅有。
能够同时通过叩心阵的缘由仍未知晓,但好在现下结果如愿。
宋移凝神留心观察周围情况。
阵中是一个幻境,幻境中是一条热闹的长街。
街上景物古朴,时间大概是百年之前。
按公开的消息,比试共有三道关卡,第一道由平尘定夫子所设。
既然是平尘定……
“死人了!死人了——”尖厉声刺破长街的喧嚣,宋移立即带江迟赶去。
穿过人群,他在水缸旁看到了一具孩子的尸体。
孩子浑身湿透,脸色发白,嘴唇乌黑,七窍流血,显然身中剧毒。
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孩子,正茫然地扯着衣袖,要去擦他脸上的血。那血却反把袖口和脸颊染得乌黑。孩子停下动作,愣愣抬头:“不是的,爹娘不让我们下水捉鱼,我只是想和他玩猴子捞月,我不是故意要害他淹死的……我不知道……”
他的目光既茫然又痛苦,喃喃着不知要向谁解释。即使身处幻境之中,周围的人仍反应各异,宋移从周围人的三言两语中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死掉的孩子是王家独孙,哭泣的孩子姓孙。王家和孙家比邻而居,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那孩子惊惧之下,哭得几乎快昏死过去。宋移穿过人群将他从尸体旁边抱起来,孩子抽抽搭搭,立即抱紧了他的脖子。
宋移温声安慰:“我知道,不是你,你只是想和他玩个游戏。你没有想过害他,不怪你。你先回去睡一觉吧,等你睡醒,害你朋友的凶手就找到了。”
话音刚落,一双结实的手臂姗姗来迟,终于将孩子接了过去。
宋移将目光转向接住孩子的男人,见他的五官与孩子有七分像。孩子窝在他怀里,几乎立刻睡着了。
那男人壮实而木讷,他张了张嘴,只重复:“不是我们干的……”
宋移看过水缸,缸底只躺着四个硕大的黄梨,证明他们确实在玩闹。
通水性,周围没有咬过的梨,毒约莫是下在水里。
要多大的仇恨,才会让人将毒下在水缸,要用水缸害一家人的命?
宋移问那木讷的汉子:“你最近可与什么人结过仇?”
汉子想了想:“前几天和王家两口子打了一架,但我们住得近,吵吵打打这么些年也过来了。何况谁会害自己的孩子?”
宋移未语,只仔细将周围搜过一遍。
这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农户。家里有锄头和织布机,粮仓里堆满晒好的麦子。一些已经被磨成了面,一些却还未脱壳。而粮仓之前,却摆着一只碗,碗里的剩饭还没吃干净,稍微往前走几步,就见装粮食的袋子上有密密麻麻的补丁。
这户人家应当养过猫。
宋移问汉子:“你家的小猫抓老鼠厉害吗?”
“嗐!”说起这个,呆板的汉子突然重重叹了口气,“猫是我一个月前请回来的,自它到了我家,那些祸害粮食的耗子没几天就被抓干净了。没得吃,我就用剩饭喂它……”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停:“可惜,猫儿嘴馋,王家又不愿意承我的情,偏偏要去买老鼠药,我家猫就是吃了他家扔出来的死老鼠……”
宋移由此便推出了大概,但还有一些细节需要确认:“你和王家因此打架,若依你所言,他们夫妻不是还能让孩子玩在一起的性子?”
汉子皱眉:“我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胡说,又说不过我娘子,一怒之下就把我娘子的腿打折了,所以被官差抓了。现在家里只剩这孩子和他奶奶。不过就算大人之间有龃龉,我想着也不必牵扯到孩子之间……”
话未说完,宋移却立即推门而出。临近的屋舍有人聚集,想必就是王家。他们聚在屋子前面面相觑,宋移却毫不犹豫推门走入。
头发花白的老妇,正端着碗要将东西往嘴里灌。
眼见碗已触唇倾斜,灵光却比老妇的动作更快,众人只觉眼前一晃,回神之时,那碗已经到了宋移手中。
他轻嗅碗沿,不着痕迹收走屋里剩余的老鼠药,对人群中一个表情最担忧的人说:“这位婶婶,您陪陪这位奶奶吧。”
老妇颤抖着手,骤然落下几滴浑浊的泪。
宋移赶到官府。
天边乌云齐聚,暴雨将至。
来龙去脉已全然清楚。恰在此时,四方简一闪,提醒宋移可以开始作答。
宋移便将事件起因经过结果一一口述。
王孙两家比邻而居,岁逢丰稔,米粮满仓,然鼠患滋生。王家以药饵灭鼠,孙家则养猫捕鼠。不料孙家猫误食王家药鼠,而后毙命。孙王两家理论未果,继而拳脚相向,孙家妇因此受伤。孙家报官,王家夫妇被抓。恰雨季将至,王家因劳力缺乏,无法及时收粮。两家之前多有摩擦,或是积怨已深,儿子儿媳入狱加之浪费粮食正是导火索,王家老太太心生怨怼,便将剩余鼠药下在孙家水缸之中。却不料王家小孩在玩闹之中误食致死。
回答隐入四方简后,一枚古朴的黑色令牌,却恰到好处地从四方简掉落在宋移手心。
令牌上有獬豸额生独角,口露獠牙,正是由空相家建立的獬豸衙。
凡涉及修士或邪祟的案件,都需上报由獬豸衙进行处理。宋移往令牌微微注入灵力,果然得到一条提示:王家夫妻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将魂魄炼为邪祟的办法,当地官府特请獬豸衙出面处理。
拿着这枚令牌,宋移轻易就见到了王家夫妻。
他们靠在一起,正抬头透过高墙上的小窗,看那片正在飘过来的乌云。
他们还在忧心来不及收的粮食,还不知道自己垂髫的孩子身死,还不知道耄耋的母亲想要自杀。
宋移站在监狱门前,一时无言。
一则他并不想报丧,尤其是给两位如此可怜可悲的人报丧。
二则是令牌的提示言之凿凿,若他贸然将一切告知,难保他们悲痛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处理完监狱外的一切再将其告知,那时尘埃落定,他们无可奈何,也无力改变。
但宋移默了一瞬,还是牵着江迟进了监狱,他开口说:“你们的孩子中毒死了。”
夫妻俩呆愣着,不可置信地,一点一点把头转了过来。在他们作出反应之前,宋移又说:“你们的母亲将药倒在孙家水缸,小孩玩猴子捞月时喝了水,当场毒发身亡。”
妻子张了张口,骤然啼哭。丈夫却瞬间红了眼,把牙咬得嘎吱作响,却不愿意说话。
宋移将目光转向男人,他咬牙瞪着宋移,眼中恨意滔天,宋移暗道不好,男人却闭眼,率先转开了头。
宋移眉头皱起,但他还是说:“依律,王家老太当收监。但念其老弱,官差已特许她在狱外服刑,并特许你们出狱料理丧事,收割粮食,秋收过后,再来补回余下的刑期。”
狱里安静着,没人说话。直到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们才沉默着,走出了牢房。
伶仃的两条人影走在雨中,宋移请人为他们送上雨伞,却在他们到家半柱香后,就撑伞叩响了王家的大门。
如他所料,无人应答。若他猜得不错,王家汉子正忙着将自己孩子的魂魄炼为邪祟。
他毫不犹豫破门而入,又瞬间起笔,用一个防护符将想要跟来的官差拦在身后。
屋内怨气汇集,阵法血光淋漓,仪式刚刚开始。王家汉子目眦欲裂,他十指血流如注,鲜血一滴滴汇入阵法,阵中怨气越发浓郁。见人进来,他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叫嚣着让他们滚出去,又咒骂着,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去死。
宋移不理,他只扫一眼,便清楚王家汉子正在尝试汇聚孩子的魂魄。汉子还在咒骂,宋移却闲庭信步般踏入阵中,随手捏起那页记载着邪术的纸。
纸上的符文却让宋移不由得一惊,这符文古朴深奥,核心却与几日前为江迟聚魂的阵法颇为相似。整体框架却异常扭曲,每一笔都透露着阴寒与诡异,似乎是被人刻意篡改,用在了邪路。
若非正在比试,宋移倒想看看这法子能不能成功。但这场比试既以准确率计分,也以破题时长计分。
将内容记在脑中,宋移轻轻一挥,纸张无火**,
这法子能将魂魄炼为丧鬼。丧鬼属于“鬼聻希夷”中最低的一阶,由普通人或普通修士惨死后怨气过重而成,也易由邪术将无怨者炼化而成。丧鬼一旦成型,便会无差别攻击其他人。
若丧鬼成型,阵法中的王家汉子首当其冲,其次才是他人无辜惨死。
王家汉子的双手双脚都有鲜血不断涌出,他难以挪动,宋移便走过去,蹲在他身前:“大叔,你想让你的孩子为你杀人吗?”
“他本就该那么做!”
“可是我在这里,他又能杀得了谁?”
“你……”
宋移打断他继续往下说:“你既然知道炼化魂魄的方法,想必也知道人死魂消,却终能由天地另造。可若你将小孩的魂魄炼为邪祟,邪祟被我【湮灭】,那他的魂魄可就不剩多少了。”
“让孩子白白遭一桩罪,何苦呢。再者,想必你也知道獬豸衙的规矩,你若未曾伤人,经由獬豸衙修士审定,可将你迁至千俸城居住。但你若伤了人,那便和官府一样,是人头落地。”
汉子暗自咬牙,将头偏向一边,不肯吭声。宋移又道:“你若执意置自己妻母而不顾,我也无法。但若你的孩子再喊你一声爹爹,你也不肯回头么?”
一声清脆的爹爹,恰在此时响起。
汉子骤然回头,忽然泪流满面。
宋移站起身,被他牵在手里的一团半透明的稚童魂魄突然扑到汉子身上。孩子伏在汉子胸口,轻轻地叫他:“爹、爹、爹……”
那些自发从汉子身体涌出的鲜血,突然间止住了,他抬起双手,虚虚揽住自己的孩子,而他的泪却再也止不住:“儿……我的儿……”
“爹爹,”孩子瓮声瓮气,不停用脸去蹭汉子的胸口,却总是从他身体穿过。他不蹭了,抬起头:“我不恨奶奶,也不恨孙叔叔,更不恨孙果儿。”
汉子看着他,不说话。
孩子又说:“我和孙果儿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爹爹你不想知道我长大会是什么样吗?你看看他就知道啦。”
紧绷的身体突然就松懈下来,汉子苦笑一声,看向宋移的眼神半是怨恨,半是解脱。他隔空抚摸着自己孩子的脸颊:“你不恨他们,那你恨我吗?恨我在你死后,还让你不得安宁……”
孩子摇摇头:“我知道,你小时候奶奶也不让你和孙叔叔玩。但你们已经长大啦,我和果儿都还小呢……”
孩子们的将来,或许会和大人们不一样的。
汉子的笑容满是酸涩和苦楚,他隔空抱住自己的孩子,孩子蹭了蹭他,又一一与自己的母亲、奶奶拥抱,才看向宋移,彻底消散。
防护罩撤走,人群涌入,作答结束的提醒与官差的疑问同时在耳边响起:“如此处理,若王家愿意,他们甚至还可留在原籍。只是在下眼拙,聚魂敛魄是江家禁术,可不似雪早已经封山五百余年,大人是如何习得?”
不似雪已封山百年?宋移问:“敢问当下年号?”
“乾元三十六年……”
乾元?是大虞开国皇帝的年号。而獬豸衙,却是由空相家在开国五年后建立。
幻境骤然结束。
宋移看了身边江迟一眼,进入下一道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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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