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生最终不得不同意按宋移的方法行事。
短暂商议过后,众夫子决定比试由四院的夫子共同出题,并将其定于三日后。
夫子们带弟子稀稀拉拉地走了,空相悔也跟着徐流渔等人离开。明理堂的人散开,宋移先去看范大年,确认他没有受伤后,便转而想说起赌约。
即使知道自己能兜底,宋移却不想让范大年过于紧张或放松,奈何他刚提起,范大年就拧起眉,匆匆告别后迅速离开。
站在角落的梅未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忍不住冷嗤:“你想练他的本事,人家却未必领情,说不定还会在心里怨你。宋移,十多年没见,你爱管闲事的臭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宋移懒得理他的评价:“梅师兄,我们认识十多年了吗?还是你与我那姓刘的表兄相识,那替我向他问好?”
“装模作样。”梅未隐冷哼一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步冷嗤,“吃力不讨好。”
柳载酒算是看出点门道,他凑到宋移身边:“宋师兄,你和梅师兄以前认识?”
“不认识梅师兄,认识刘师兄。”宋移逗他,“刘师兄似乎很讨厌我。这也正常,毕竟他爹没打过我娘我爹我舅舅,他又没打过我。”
“你舅舅?是某位不世出的高人吗?”
当然不是,是当今圣上。
宋移揽上他的脖子岔开话题:“小师弟,若今日与赵夫子对峙的人是你,你会如何?”
柳载酒还未回答,宋移身后的人就扯住他的衣袖,一把将他的胳膊从柳载酒脖子上拉下,并上前一步,强硬地挤进他和柳载酒中间。
宋移默然无语。柳载酒却正好借机跳了出去,他刷地打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语气含糊:“宋师兄,你知道我是被邻里街坊养大的,要是我只会等人大发善心,我可长不到这么大。”
说罢,他不再看宋移,也匆匆告别后追着梅未隐而去。
明理堂霎时只剩下宋移和江迟两人。
江迟还攥着宋移的衣袖,攥得用力,手背有青筋鼓起。
宋移轻叹一声,转手扣住江迟手腕,江迟脸上原先的那点委屈便似乎散干净了。
将视线从江迟身上收回,宋移思索片刻,决定去找白梦生。
聚灵果的出现过于蹊跷,他前脚去刚和段远山商讨,后脚果子就被江迟发现。怎么想都过于巧合。
推开药庐大门,白梦生刚刚给自己倒好茶,见两人进来,他却先翻了一个白眼。
而桌上还剩两个干净的茶盏。
宋移无视他的表情,上前道:“多谢白夫子赠药。”
“我什么时候说送你了?”白梦生冷声,“别自作多情。”
宋移自顾自上前拎起茶壶填满另外的茶盏,茶香四溢,他先推给江迟:“第二枚果子在六百年前成熟,白夫子既然能将其藏在学宫六百多年,若是真不想让人察觉,那絮影也发现不了。”
他端起另一杯茶看向白梦生:“何况东海和洞穴的事都不是秘密,凭夫子的本事,应该早就猜到我们需要一个饵,夫子在此时拿出聚灵果,不正是要配合我用它做饵吗?”
想法被拆破,白梦生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他目光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宋移,先看他端着的茶,再看被他牵住的江迟:“他连话都说不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姓?”
宋移实话实说:“空相家有一个人物,他似乎与江迟有故,是他告诉我的。”
白梦生眼睛霎时微眯。宋移试探:“白夫子这么问,莫非絮影并不叫这个名字?”
白梦生一声轻哼:“别用这种东西试我。不认识。看见你们就烦。滚。”
话音落,他将手里的茶盏将桌上重重一放,摆出送客的姿势。
宋移将信将疑,索性话已说完,他正想走。刚转身,白梦生却又叫他回来。
喊他回来的人却一时没有开口,宋移静立在侧,白梦生只却只垂首看向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会,突然凉凉道:“把杯子洗干净再走。”
这不是一个法诀的事么。宋移刚要拿出白泽笔,白梦生却突然道:“这枚聚灵果用了,下一枚得再等三百年。你的破烂身体撑不到那个时候,但江迟都等了九百多年,也不差这三百年了。”
九百年多年?什么九百多年……
脑袋好像被塞进钟里狠狠敲了一下,眼前瞬间有些发晃,宋移无意识捏紧笔杆,半晌回神,却抓住另一个重点,他压下那点心里猛然翻滚的浪,不动声色:“夫子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白梦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似乎经过了激烈的挣扎,“第二枚聚灵果,我希望你用在自己身上。”
“这个啊……”宋移不正面回答,他的视线好像还因为九百这个数字有点眩晕,他定神看向江迟。见他双目无神,见他晶莹剔透,见他宛如一尊玲珑白玉。好像有一团云在心里被扯开了撕碎了,湿漉漉地往下坠。宋移忍了忍,没忍住:“夫子刚刚说他已经等了九百多年,对吗?”
白梦生霎时慌乱,陡然明白自己说了宋移不知道的东西。他偏头躲开宋移眼神,多说多错,他强自定下心神,选择闭口不言。
“夫子,”宋移还想试探,却发现自己对江迟的认识全来自他人所言,他的生平、来历、悲喜,他一概不知。他只能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白梦生却依旧无言,等宋移又要发问,他突然勾唇一笑:“若你将第二枚聚灵果用在自己身上,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
白梦生的目光带着关怀和试探,宋移却在这样的目光里沉默下来。
自进入学宫以来,白夫子明面上似乎对自己冷言冷语,而言语之中却似乎暗藏关怀。此刻更是直截了当要求他将果子用在自己身上,宋移就算再是个傻子,也该猜到点东西。
白梦生在关照自己,但是他的关照应该不是因为江迟,而是一些其他的原因。宋移便问:“夫子,你欠了我娘的钱?还是要还我师父师叔的人情?”
可他又觉得,光凭这些,白梦生大概不会如此上心。
白梦生闻言深吸一口气,暗道自己不和脑子不好的人计较。他看向宋移,还是忍不住,指着门口咬牙切齿:“滚。”
神神叨叨话说半截,小心真让肚子里长满蛔虫。
奈何眼前人是学宫夫子,宋移只能轻啧一声,牵着江迟走得干净利落。
药庐外日光倾洒,青天白日之下,入目满是光明。
可有人却什么也看不到。
牵住江迟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宋移偏头看他,先看到他的脸,再看到他胸前垂落的小辫。
说不清抱着什么心思,自灯下观试过衣服后,宋移便将适合的都带了回来。
而他每天都会给江迟换一件。
而每一件上身都很好看。
那缕小辫,也是宋移不厌其烦,每天晚上拆开,清晨再掺上红线编好。
而无论他怎么折腾,江迟总是很乖。
“乖”这个字用在江迟身上或许不恰当,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只要宋移不离开他,他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宋移猜测这大概不是他的本性,白梦生曾说过,魂魄残缺者,记忆必定不全。
除了记忆不全,宋移推测,江迟的神志大概也并不清醒。
否则怎么会任由他人在自己头上胡作非为?
那他魂魄完好的时候,他能看见的时候,他九百多年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想必是一剑动天下的惊才绝艳。
可他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宋移指尖颤了颤,摇摆不定的天平,悄悄往其中一边偏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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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徐流渔自藏书阁推门而出,一抬眼,便见台阶上站了两个人。
她刚处理完学宫事务,眉宇间还带着淡淡的疲惫,而宋移却牵着江迟,在明灭的烛光里对她展颜一笑,眉目舒朗,在暗沉的夜色里像盛放的幽昙。
徐流渔心情霎时便好了许多,问话也带上笑:“你找我有什么事?”
宋移行礼后牵着江迟和她一同往下走:“大师姐,三天后的比试,我和江迟可以一起参加吗?”
徐流渔看了一眼安静跟随的江迟,平静道:“比试由四院夫子共同出题,内容还未定下,但一定不是只靠打架就能通过的。江师弟眼下耳目双盲,不好作答。何况两人共同答题,不合规矩。”
宋移早备好说辞:“但这次名为比试,实为诱敌。对方两次出手都能被江迟拦下,有他在,或许能更早察觉对方异样。”
徐流渔停下脚步:“若是如此,也不必你们共同参加比试。”
宋移随之停下,两人视线无声交错。
星河悬空,石阶幽寂,他们身前身后的灯笼没人走过,悄无声息地灭了,只余一盏,幽幽地亮在他们身后。暖光勾出宋移半边面颊,他漆黑的眼睛里却似有雾弥漫:“我想让江迟亲自赢下聚灵果。”
闻言,徐流渔眉头却皱得更深:“若是为了东海的救命之恩,第一枚聚灵果你已经还了。”
事实的确如此,可他自觉欠江迟良多。
宋移察觉到她话里的意图,他未回答,反而发问:“师姐,你不想让我把聚灵果用在他身上,莫非你也与江迟有旧?”
“并非如此,”徐流渔摇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每六年,学宫会在山巅行歌台举行一次大比,而学宫的首席弟子,将从行歌台大比的前三甲择出。”
宋移静静听着她往下说,徐流渔道:“我今年就要离开学宫,行歌台大比惯常在十月初十举行,而若你身体无异,这一次的大比的前三甲必定是你、空相师妹和梅师弟。我私心里,希望下一任的首席是你。”
宋移却有不解:“可从意愿上看,似乎空相悔更为合适?”
“空相师妹确实合适,”徐流渔解释,“无论天资还是秉性,她都是不二之选。何况她又是空相家少主,空相家每年承担着学宫八成的开支,这个位子交给她,是再适合不过。”
“但是空相师妹行事有些……”徐流渔斟酌片刻,“过于坦直。首席弟子需在各方转圜,除了各个学院,还有千俸城、朝廷和百姓。她若再历练几年,或许会更加游刃有余。”
而在她历练的那几年里,这个担子落在宋移身上最为合适。
但宋移目前灵力全无,不说行歌台大比,离了白泽笔,他还不如刚入门的修士。
宋移未答,恰有山风袭来,灯火明灭一瞬。
石阶暗下又亮起,徐流渔低头复抬头:“其实我作为大师姐,该对你们一视同仁。无论是你还是江师弟,我都希望你们能恢复身体。而无论是你还是空相师妹,谁能担任首席对学宫都很好。”
她慢慢地说:“聚灵果的用法,我也不该多加干预。你忘了我刚刚的话吧,三天后的比试,我会想办法。”
话毕,徐流渔抬腿欲走,宋移却叫住她:“大师姐,空相悔虽然率直,但她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接任首席的前几年或许会有些辛苦,但她从来是迎难而上。”
“我和江迟都是你的师弟,我们理解你的关心。”宋移看向她的目光坦诚,“仅我自己,我很感谢师姐你的关怀。聚灵果很难得,只要有选择,我都会争取活下去。”
徐流渔正要开口,宋移又接着说:“但是是人都有私心,我理解师姐的私心,而让江迟赢下果子,也是我此刻的私心。”
这私心来得不明不白,不讲道理,甚至有些愚蠢。
看到聚灵果的瞬间,江迟将果子往他嘴里塞的瞬间,宋移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就这样将果子用在自己身上。
破碎的灵海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身体里传来隐痛,每天夜里说是睡着,不如是昏迷,而他昏睡过去后,江迟总会替他梳理灵脉。
灵力流转本是他十九年人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现在只要江迟的灵力撤走,他的灵脉又会立即破碎混乱。
灵脉重新碎开很痛。但若是无人替他梳理,损坏的灵脉自发黏连,以后就算他修复了灵海,灵脉恐怕也会遗留下病症。
御剑凌风不过一月之前,现今竟已恍如隔世。
他想恢复,而恢复的希望就在眼前。
可江迟已经等了九百年。
而九百年后,他自东海而出,接住了坠落的自己。
他救了自己,他缠着自己,他顺着自己。
没有缘由,说不通,也逃不过。
可若是没了那点缠人的执着,他简直不像一个活人,而像一尊漂亮的傀儡。
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枯守九百年。
宋移只微微一想,便觉难以呼吸。
他想活着,但是此时此地,他更想放纵自己的私心。
哪怕愚蠢。
他想把聚灵果给江迟,他更想让江迟赢下聚灵果。
终归江迟现在还听他的话,他先拿果子和赵河比过,再用在他身上,江迟也一定也不会多说。
眼里的雾终于彻底散了,夜很沉,宋移的眼睛却亮。徐流渔看着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想想还是觉得说一下,这几个月没更新是因为毕业、找工作、适应新环境。
八月中旬差不多安定下来,又因为卡文不知道怎么写。
卡文的内容是这次比试,比试的内容和内容的写法都在卡,回顾的时候又怀疑比试的情节是否必要,继而怀疑前面章节的情节、伏笔和人物塑造。
但是按我不多的经验,如果反反复复修改前面,那我最后可能会直接放弃。所以我还是想继续往下写,哪怕不完美,哪怕会出现很多我没预想到的问题。
这一本我本来给自己留了两三个章节做缓冲,但其实直到现在,我下一章也还没写好。
但是不能再拖了,因为按照我给自己的规划,今年春节前要完结这个故事,而今天已经8月31了。
我想先完成,也非常感谢你们愿意包容它的不完美。断更这么长时间以后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就算没多少人看,我想我也应该道个歉。
对不起。
如果你还愿意看下去的话,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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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