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姜莱发现顾绛竟是个烹饪好手。
昨日停船时,他钓上几尾活鱼,片成薄如蝉翼的鱼脍,淋上特调酱汁送到她面前。
姜莱望着晶莹剔透的鱼片,虽觉新奇,却终究难以下咽。顾绛也不勉强,转身便换了心思。
此后每日变着花样为她烹制美食,或炖或炒,或蒸或煮。
起初姜莱还觉得过意不去,毕竟自己既借住又借船。转念一想,若换作自己下厨,恐怕反倒为难了他。
“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姜莱跟在顾绛身后,脚步轻快朝船舱走去。
顾绛没有答话,只是侧身推开舱门,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姜莱包裹。
桌上已摆好两份牛排,旁边是烩菜和一瓶红酒,甚至还有份精致的甜点。
姜莱微微一怔,目光落在牛排上。与皇居里那顿餐不同,眼前的牛排煎得熟透,甚至有些偏老,不见一丝血色。
她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之前自己难以下咽鱼脍的情景。
难道,他是因知晓她不喜生食,才特意将牛排煎至全熟?
姜莱偏头看向顾绛,他却已转身去取酒杯,神色如常,仿佛这一切不过是理所当然。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意,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
姜莱一抬眼,正撞进顾绛的目光里,她下意识避开视线,耳根隐隐泛起薄红。
怪事,她记得,从前顾绛总是刻意避开与她对视。可自从那日见他身上鳞光隐现,他便常常这样注视她,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姜莱轻声开口:“你身上那鳞片是从什么时候有的?”
过了好一会,顾绛才从喉间挤出一句,“打记事起就在了。”
姜莱抿唇,又追问:“那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当那个日期被顾绛报出时,姜莱心头猛然一震,那正是她初来此处的日子。
先前她只是隐约猜测,此刻却几乎笃定,顾绛就是她的小蛇,那条曾与她在石溪镇日夜相伴的小蛇。
只是不知为何,他化为人形,却丢失了从前记忆。
她垂下脑袋,心中五味杂陈,欣慰之余,又夹杂了些酸楚。
原来,他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副模样守在她身侧。而她,竟然险些错过了这场重逢。
顾绛坐在对面,瞧见姜莱忽然低头不语,整个人像是陷进了什么沉重的心事。
他眉头一蹙倾身向前,手肘撑在膝上,这个角度恰好能将她低垂的神情尽收眼底。
姜莱正出神,忽觉一阵温热气息拂面。抬眼便撞进顾绛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那总是冷峻的眉眼此刻柔和得不像话,连眼尾那颗小痣都清晰可见。
她心头微动。这条小蛇啊,从来没变过,外表冷得像冰,对她却总是温顺得不像话。
四目相对,顾绛见她眸中泪光未现,反是笑意渐生。顿时如触电般退回身子,神色间闪过慌乱。
姜莱见他这般模样,笑意更深。
“你啊,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总爱悄无声息地靠近。”
……
回到东都,入夜已深。姜莱心急如焚,未等船停稳,便一跃而下,直奔岛心而去。顾绛目送她远去,转身登船回城。
元帅府前,石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摇晃。
顾绛踏着自己的影子往里走,月色不知何时隐去了,只剩廊下石灯幽幽亮着,将他的轮廓割裂成明暗两半。
刚转过回廊,便见元帅负手而立。他站得笔直,连衣褶都纹丝不乱。
“还知道回来?”他眼皮一抬缓步逼近,目光如铁钩般刮过他的脸。
“最近动静不小,东都城都快被你掀了个底朝天。”
顾绛沉默着侧身望向廊外。
元帅见他沉默不语,语气里掺了几分试探,“可认得菊良大人的千金?”
顾绛连眼皮都懒得掀,佐木见他这般情状,心下已然雪亮。
那菊良圭志怕是想借联姻攀附军部,却又觉得蹊跷,眼前这人素来冷心冷性,何时见他对女子有过半分兴趣,菊良家突然提亲,莫不是藏着什么猫腻。
“你究竟在谋划什么?菊良近来动作不断,时局已非从前。”
元帅声音沉了下来,“你若再这般肆意妄为。”
“菊良是谁?”顾绛与他擦肩而过,声音冷得刺骨,“我的事,少管。”
元帅看着他离去,眼神淡漠得像在看块顽石。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来人,传胡苟。”
男人高坐在书房中央,片刻后,他抬眸望向门外,沉声道,“胡苟,进来。”
胡苟早已候在门外,他推门而入躬身行礼,“元帅,有何吩咐?”
元帅并未立即开口,而是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他背对着胡苟。
“孤岛一事,你查得如何了?”
胡苟微微抬眸,瞥见元帅的背影,“回元帅,属下已仔细查探过,岛上除了一座荒废的宅院外,并无其他异常。”
元帅缓缓转过身,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哦?是吗?那你可曾进入宅院查看?”
胡苟面上不露分毫,低垂眼帘,“属下未曾进入房内查看,但从外看去,宅院荒草丛生,门窗紧闭,似是多年无人打理,应当无人居住。”
元帅缓步走近,他停在胡苟面前,似要将他看穿。
“胡苟,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一向信任你。可今日,你为何对我有所隐瞒?”
他抬眸与元帅对视:“元帅何出此言?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元帅冷笑一声,手指敲击着案几,发出声响,“是吗?那为何我听闻,岛上近日有人出入,且行踪诡秘?”
胡苟心中一凛,语气中带着疑惑,“竟有此事?属下查探时,确实未见任何异常。”
片刻后,元帅挥了挥手,“罢了。你去查一查菊良圭志的女儿,看看她究竟是何来历。”
胡苟躬身应下,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退出书房步履匆匆。
他回到府邸,抬头望天,黑云密布星月无光。
姜莱的消息还未寻到,如今又遇上了同族之人,竟还是在元帅的地界上。
可看元帅的反应,他显然对孤岛上的事一无所知。眼下,哪有心思去查什么菊良之女?
他随意唤来一名士兵,吩咐道,“你去查一查菊良圭志的女儿,尽快将消息报来。”
“我究竟在做什么。”他低声喃喃,声音几乎被夜吞没。
……
顾绛刚踏入屋内,藤原便从暗处悄然现身:“少爷,石井已候多时。”
石井上前一步奉上一卷重新编写过的详细内容。
“少爷,这是关于那几个英洋人的动向。”
顾绛展开纸张,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面色逐渐恍惚。
难道姜莱也是未来之人?所以她才多年容颜不改,甚至身上总带着那股难以言喻的奇异能量?
又或者,她正是这些英洋人苦苦追寻的“神灵”?
片刻后,石井,藤原二人只见顾绛眼中闪过无力,然而转瞬即逝后的是凌厉的戾气。
烛火忽明忽暗,顾绛脸上神情复杂。
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良久,顾绛缓缓松开手中纸张,任由它飘落在地。
“石井,明日跟我走一趟,你便可先回去了。藤原,你去查那几个英洋人,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顾绛未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
夜色初临,彦仓镇的蓬莱屋内灯火通明,映得老板娘的面容愈发妩媚动人。
她轻摇团扇,眼波流转,笑吟吟地望着几名浪士,柔声问道:“几位远道而来,不知来我们这小镇有何贵干?”
为首的浪士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直截了当道。
“正巧,想问问老板娘,近些年此地可有突然出现的少女?或是多年来容貌未变的女子?”
老板娘红唇微启,笑意更深,“几位真是说笑了。若真有这样的女子,还请一定带我来见见,我也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斟酒,浪士们相视一笑,其中一人又问道。
“听闻你们这儿有一名武士,也是受人所托留在此处的?”
老板娘笑意盈盈,“那位武士啊,一直在此处,倒也没什么特别。倒是几位,莫非是受人所托,专程来寻那容貌未变的女子?不知是哪位大人有此等雅兴,真是稀奇。”
一名浪士接口道,“是啊,谁知道呢,我们那位……”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同伴瞪了一眼,他连忙改口,笑道:“老板娘,您与那武士可是情人?若真如此,可真是令人羡慕啊。”
几人目光灼灼,带着打量与调侃。
老板娘缓缓起身,和袍如水般垂落,眼波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哎,我也想啊。可惜那武士眼里,从未有过我。”
她顿了顿,笑意重新浮上唇角,“几位先喝着,我得去瞧瞧账房。今日陪几位饮酒,只怕账房先生偷懒,误了正事。”
浪士们闻言大笑,挥手示意她自便。
入夜,蓬莱屋的灯火早已熄灭,檐角挂着的风铃在风中轻响。
酒意上头,早已忘了时辰,几名浪士只顾着推搡嬉笑,好似这世间再无他事可扰
“今日的酒,倒是够劲!”男人大笑着,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另一人含糊应和,脚步踉跄手扶墙壁,勉强稳住身形。
酒喝多了,自然要放水,茅厕在院角,隐在一片竹林之后。
一人推开茅厕门,嘴里还嘟囔着今日的酒菜滋味。片刻,一声闷响,重物坠地,
站在廊下的人久候不见同伴,不耐推门而入,口中骂骂咧咧,门合上的刹那,闷响又起。
为首的浪士站在茅厕外,酒意稍醒。
黑暗中,有一道影子悄然逼近,他猛地拔刀,却只劈中空气。
次日清晨,彦仓镇的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老板娘笑靥如花与店内侍者交代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