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涉的海风吹乱了姜莱的头发。她站在顾绛身后,扫过前方严阵以待的士兵,皱了皱眉。
东都的布局原本只存在她的想象里。抢船,胁迫船长,必要时灭口,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幼稚。
即便是顾绛的身份,在这种局势下也不过是个装饰,就算弄到船,也穿不过这片密布的巡逻网。
更何况接到生灵之后,茫茫海面上哪还有能落脚的坐标。
她的思绪在脑中疾驰而过,最终侧首看向身旁的人,“你能帮我个忙吗?”
顾绛的肩线绷紧,应答快得像早已候在唇边。
“你说。”
“你有那种大宅院吗?没人的,但是外人进不去。”
男人额前碎发被风掀起,露出他蹙起的眉峰。薄唇抿成直线,妖冶的眉眼间一丝违和的困惑。
“有,你想做什么。”
“一批动物。现在运不回彦仓镇。暂时安置,我亲自照料。费用等我回去后,你可随我去彦仓镇取。”
虽然这请求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也绝非胡来。
眼前的男人是在地震时唯一带队赶到彦仓镇的人,是那个在混乱与绝望中带来一线希望的人。
姜莱直视着他,她知道,此事也隐含着某种试探,试探这个男人是否值得信任。在东都她需要一个可靠的伙伴。
风突然大了,姜莱眯起眼。
“并且我不会白住。我保证动物不会损坏任何东西。另外,我知晓你们东都人爱造景,我比所有花匠都强。可以替你打理庭院,等风头过去就......”
“好。”
男人截断她的话尾,回答快得几乎失态。他根本没听清后半段。耳畔只有血液奔涌的轰鸣。
她要住进他的宅子。
顾绛的呼吸滞了一瞬,喉结滚动时带出略显紧绷的声线:“走吧。”
“数量可能有点多。”
“无妨。”
姜莱跟着那道挺拔背影穿过岗哨。
持木仓的士兵们齐刷刷垂下头,那些关于元帅独子的隐秘传闻,早就在制服与制服之间发酵成了避讳。
就在他们登船时,她忽然贴近顾绛,踮脚时发丝扫过他的下颌。
“你会开船的话,就别带外人。”
男人的靴跟猛地剐蹭甲板,喉结在领口束缚下艰难滑动。“我暂时.…不会。”
“那只要一个船长,人越少越好。”
浪涛拍打船身的声响里,她偏头看向顾绛绷紧的侧脸。
“动物在皇居后的野林公园,关键是怎么从护城河运去你那儿,总不能让他们招摇过市。”
他的视线始终锁在她眉梢:“宅子在孤岛,离东都不远,外人并不知晓。”
那座宅邸,是顾绛幼时第一次发病后,元帅为他修建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夜晚,身上突现的鳞片纹路,某种非人的存在,在体内叫嚣。
而那个男人站在面前,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期待。那种眼神,像是看着一件精心打造的武器。
那是豢养孤独的巢穴,缚住自己的枷锁,此刻竟要亲自带姜莱去。
或许,那里今后也会成为他的囚心之笼。
……
船从码头边缘驶出,划破护城河水面。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散落的纸屑,翻倒的摊铺,帽鞋。
船行至一段,街道景象逐渐消失,一道高耸的围墙,将皇居与外界彻底隔绝。
姜莱紧锁在前方,直到看见了那道被她用灵力破开的墙洞,心中微微一松,
“到了。”
顾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猛地盯住那处。难怪他翻遍东都都找不到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皇居,她这幅憔悴的模样,是谁,对她做了什么。
眉间碎发随着身体微颤而晃动,顾绛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恨自己的犹豫,他就该在地震那年,不顾一切将她带走。
可那样的话,姜莱会恨他吧。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他就觉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姜莱忽然注意到顾绛的异样,他脸色发白,额角渗出细汗,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她伸手搭上他的手臂,灵力无声渡入。
“冷吗?你在船上等我就好,野林里更凉。”
指尖触到皮肤的刹那,顾绛浑身一颤。他别开脸避开她的目光,喉结滚动。
“我跟你一起。”
船靠岸,树影婆娑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没入密林深处。
那群生灵很快现出身形。它们一见姜莱,眼中立刻亮起光,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
可当瞥见女人身后的顾绛时,却突然瑟缩起来。那只火狐的毛瞬间炸开,但它没有发出警告的低吼,只是看着他。
姜莱蹲下身,掌心轻轻抚过火狐的背脊,“别怕,他是来帮忙的。”
火狐仰起头,细弱的声音飘进姜莱耳中,“山.…山灵大人.….”
山灵?姜莱眉头微蹙。
她不过是个继承了姜女士灵力的普通人,真正的山灵或许是姜女士才对。
“谢谢您.….山神...”
火狐的声音更轻了,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虔诚。
顾绛的耳畔回荡着火狐的声音,某个荒谬的猜测又一次浮上心头。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
“跟紧我。”姜莱轻声嘱咐着那群生灵,确认它们状态尚可后。
她站在摇晃的登船板上,看着它们排成一列,安静跟着火狐钻进底舱。
走在最后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它低垂着头,虽然眼中仍闪烁着锐利的光,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伤痛。
她想起,姜女士曾讲过许多奇妙的故事,在灵山中,动物能化作精怪,甚至幻化成人。
看来那些都不只是故事了。
姜莱心中泛起疑惑。她与小姜居住的那座后山,总是让她感到莫名安宁,每寸土,每缕风都在滋养体内灵力。
那样的地方,应该就是姜女士口中的灵山吧。
可皇居那座山丘,她想起踏入时的窒息感,像踩在什么死去的东西上。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生灵被囚禁在此,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
看来,这背后藏着比虐杀更深的阴谋。她带走的何止是生灵,或许是一个血腥的谜。
“我和他们待在下舱就好。等到了地方,我们再出来。”姜莱没等顾绛回应,径直跟着生灵们进了底舱。
既然他说那宅子隐秘,那自然要避嫌。顾绛沉默不语,过了一会缓缓走上舷梯。
船舱里昏昏沉沉,只有几道光线从缝隙里漏进来。生灵们挤在一块儿,眼睛亮晶晶的,又期待又害怕。
姜莱一眼就看见窝在角落的火狐。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该怎么帮你们?”
火狐的喉咙里滚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同...华国......”
她瞳孔一缩,华国语脱口而出,“你们是从华国被绑来的?”
火狐的耳朵唰地立起,眼中迸出精光。再开口时,竟化作苍老的人声,
“山灵大人竟是故土之人?”
它抖了抖皮毛,“老朽与众同族,皆是自华国各山被捉来,一觉醒来已在那海外牢笼。”
姜莱心里也压着一股火。
“你们是被什么人掳走的。还有,是什么人将你们关在那石屋里,伤害你们。”
火狐浑身毛发陡然炸起,瞳孔缩成两道细缝。
“那些金毛鬼,跨海来华国掳走我们,当贡品献到此地。但真正折磨我们的是个男人。看不清脸,可他呼出的气,不像人的味道。”
“不像人,是什么意思?”
火狐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怖的回忆,
“那人身上的气息,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秽物,根本不该存于这世间,绝不是华国之物。”
船身轻晃,划开水面,沿着护城河的水路,向远处那座孤岛徐徐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