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士回到石溪镇那天,天阴得厉害。
她拖着步子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佝偻着背,像是被什么重物生生压弯了脊梁。
风掠过她斑白的发,露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
尽管模样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但石溪镇的人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姜女士的气息,是这片泥土里长出的根,无法抹去。
胡姨踉跄着扑过来,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姜女士身边,紧紧搀住她的胳膊,仿佛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一缕烟般消散。
胡姨的眼眶红了又红,泪水在眼底打转,声音颤抖得不着调,
“姜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了?姜莱呢?姜莱去哪儿了?”
姜女士的眼神飘向远处,“那孩子,替我回去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波纹。胡姨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抹着泪哭喊。
“这孩子性子怎么这么犟!什么也不管,甩手就去了。她什么也不知道,过去能做什么!”
胡苟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盯着姜女士那张憔悴的脸,又看向哭得直不起腰的姑母,太阳穴突突直跳。
两人的对话像打哑谜似的,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却让人心里发慌。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前,一把抓住胡姨的胳膊。
“姜莱去哪儿了?你们说的回去是回哪儿?”
胡姨的嘴唇颤抖着,却始终没吐出一个字,只是搀紧了姜女士,朝老宅走去。
周围年长的村民们也都沉默着,这件事似乎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不愿提起。
胡苟站在原地,胸口堵得发慌。他往前追了两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黄爷爷的掌心透着温度,胡苟想起小时候摔进河里,也是这双手把他捞起来的。
“别急,跟我走。有些陈年旧账,得掰开了,揉碎了讲。”
胡苟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抬脚跟了上去。
黄爷爷蹲在田埂上,摸出杆铜烟枪,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峦。
“姜女士啊,压根就不是咱们这片土生土长的,她是邪台人。”
胡苟忽然觉得,接下来要听的每个字,都会像那烟味一样,又苦又呛。
“姜莱那孩子,是姜女士恩人托的孤。而这石溪镇上,其实真真正正的人,只有姜女士一个。”
老人烟杆往石溪镇的方向指了指,“你心里也知道,街坊邻居都是什么来路。”
胡苟的眉头紧锁。
他与姜莱算得青梅竹马,自姜女士带她来到石溪镇,两人便一同长大。
而他本是狐妖,自然知晓镇上居民皆生灵所化。
可姜女士,竟非华国人,甚至只是个凡人?
今日所见,姜女士白发苍苍。可此前数几十载,她容颜始终如初,未刻半分岁月痕迹。
人类?怎么可能!
“姜莱那丫头,她母亲是这座山的山灵,原是块千年古玉成的魂,千百年前被当作贡品送进宫里。”
“却在战乱中被掠走,流落邪台。在那救了个女娃,也就是现在的姜女士,而山灵遇见姜女士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姜莱。”
黄爷爷佝偻着背,“山灵是真把姜女士当亲闺女养大的啊,还送她去念洋学堂。谁知道…..”
他突然狠狠啐了一口,“在学堂里遇见的读书人,是个黑了心肝的!”
“就为着山灵给的首饰,正经华国的老物件!那畜生转头就把姜女士举报了,那可是邪台国的改造营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山灵去寻,看见姜女士被作践成那样,便把那鬼地方屠了个干净!连那个负心汉的肠子都扯出来喂了野狗!”
胡苟像是闻到一股血腥味,不知是幻觉还是山风真的带来了多年前的气息。
“山灵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追兵都绞杀了,可她自己也油尽灯枯。那时她才告诉姜小姐,她的根,在我们这。”
“后来啊,姜小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真把山灵带了回来。和我们这些老东西,建起了石溪镇。”
胡苟的目光渐渐模糊,仿佛看到了那段岁月中的点点滴滴。
“山灵和姜女士,教我们这些精怪怎么做人,就盼着有朝一日能护住姜莱那孩子。她告诉姜女士,待她消逝那日,会化作一枚玉石,只需吞下便能不生不灭。”
黄爷爷的眼眶发红,手中烟杆敲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那天我们跟着姜小姐下山采买,回来时,邪台的小队闯入了这,整个镇子,都是血,就剩个奶娃娃躺在老宅里,还有,那块玉石。”
月光爬上树梢,照见黄爷爷脸上未干的泪痕。
胡苟突然明白为什么每年都有一日,整座山的生灵们都会齐齐望向东面。
“姜小姐咬着牙把孩子送去了英洋人的福利院,那时,只有那儿,邪台国的畜生们不敢碰……”
黄爷爷的手微微颤抖,烟斗里的火光已熄灭,只剩下点点余温。
他忽然轻笑一声,笑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姜女士一直在找,能回到过去的法子,她觉得自己要是当年就死在海贼刀下,或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了。”
胡苟嗓子发紧,“那姜莱,她知道这一切吗,姜莱的父亲是谁?”
“那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姜小姐连她娘是山灵都没说过。她只希望姜莱能平安长大,远离这些纷。而姜莱的父亲,姜女士从未提及,我们更是不知。”
树影婆娑中,山间传来细微的呜咽,不知是风过石缝,还是这座山在哭泣
夜色浓得化不开,老宅门缝里漏出的光像把钝刀,将黑暗割出一道泛黄的伤口。
胡苟站在门前,喉结滚了滚,推开了那扇木门。
姜女士独坐在灯下,白发在昏黄里泛着枯草般的光泽。
胡苟突然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
“姜女士,让我去把姜莱带回来吧。”
女人的目光穿过胡苟的肩膀,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姜女士枯瘦的手指在膝头轻轻一颤。
她转过头,落在胡苟的脸上,“去吧,带她回来。”
胡苟猛地抬头,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
第二日便乘上去往英洋国的飞机。
邓辛看着面前的胡苟,那眼里燃起的火,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还有那位友人,也是这般。
*
他回想那年,时局风云变幻,天下动荡不安。思潮与势力交织,风波迭起,世事难料。
父亲远渡重洋,带回一铁制奇物赠予邓辛,唤为相机。
对他说,此物可捕捉瞬息之景,轻按快门,便可将那一刻的光影永驻。
而邓辛自幼便对新奇之物满怀好奇,每每听闻父亲讲述海外轶事,皆如痴如醉。
他常捧着相机,对着窗外风景反复练习,仿佛透过那小小镜头,便能窥见天地万象。
然而好景不长。暴乱骤起,往日宁静突生变故。城中混乱不堪,街头巷尾冲突四起,暴力横行。
父亲不幸卷入其中,在乱局中意外离世。
次年,邓辛重返校园,与同窗好友共游山林,探幽寻胜。
偶然一日,听闻黄土坡的村民谈起洞窟传说,少年正是意气之时,岂能不去一探究竟呢?
月黑风高之夜,邓辛与好友蜷坐在山洞旁的巨石后。四野寂寂,只能闻见夜鸟啼叫。
“你说这洞里真有龙吗?”
友人仰望着天际那轮孤月,“我曾听我祖母说啊,若在雷雨交加时听见牛哞般的吼声,那便是龙吟。”
“我是不信这些传说的。”邓辛视线始终盯着那洞口,淡然应道。
“但是村民说洞中时常而有异声,我怀疑可能是匪徒藏身之所。督办懈怠,若我获得证据,就回去上报青年团。”
刘秦看了眼邓辛,见他双目炯炯直视洞口,仿佛要穿透那浓稠的黑,探尽其中奥秘。
山道间忽然传来窸窣响动,俩人立刻屏息。
一列黑袍人缓步而来,为首者手执火把。邓辛借着火光窥视,那些面孔逐渐显现。
“英洋人!”他瞳孔骤缩,紧盯着那些高鼻深目的异域面孔。二人心头俱是一紧。
“英洋人怎么会来这里?况且还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邓辛虽与英洋人也有过接触,但眼前这群人的装束却前所未见。
几名黑袍人静立在洞口,将火把插入黄土。为首的男人取出一尊雕像置于洞口正中,在地上勾画出奇异纹路。
随后,一行人缓步进入洞中。
刘秦与邓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困惑。
“喂,你做什么!”刘秦急伸手拽住往洞口探去的邓辛。
“我必须去一探究竟,看看这群英洋人究竟在搞什么!你迅速下山,去唤村民带人上来!再寻电话报督办,就说此处疑似有间谍!”
邓辛说完闪身而出,手持相机,躬身疾步,直向洞窟而去。
刘秦一时间无措,只得依言行事,急忙奔下山去。跑到半山腰,恰巧遇上山烧纸祭祖的村民。
他快速告知村民,山上有洋人间谍,须速速报警。几位村民听后,义愤填膺连连应诺。
刘秦喘定气息,牙一咬,奋力返身,直奔回洞口处。
此时,邓辛看见洞口雕塑仍在原地,他取出相机,咔嚓一声拍下。
突然,听见洞内轰然巨响,山体随之震荡。他赶忙沿着洞壁摸索而入。
洞中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愈行愈深,直至四周漆黑如墨,不见五指。
前方传来低沉的呢喃声,邓辛悄悄靠近。只见那几人围成一圈,口中念念有词。
他刚举起相机准备拍摄
突然!
一条巨蛇从洞穴暗处缓缓游出,盘绕在黑袍人之间,那蛇身似龙非龙,似蛟非蛟,金瞳竟就有半个人头大小。
领头的英洋人做了个古怪的手势,巨蛇顿时静止不动,只见那人抽出一柄利刃,手起刀落。
蛇眼瞬时落下,倏忽间,黑袍人竟在邓辛眼前消失无踪,只剩那巨蛇,眼窝空洞,盘踞于幽暗之中。
邓辛愕然,难以置信,背后传来颤抖的语调,“邓辛…..我…我是不是眼花了?”
刘秦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后,面色苍白,浑身战栗。
二人心中全然是惊骇。巨蛇忽地低吼一声,随即大地剧震,洞内石块纷纷坠落,尘土弥漫,碎石四散。
一块巨石突然从上方坠落,直朝刘秦头顶砸来。千钧一发之际,邓辛不假思索地飞身扑去,将刘秦猛地推开。
巨石砸在邓辛身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被死死压住,无法动弹。刘秦回神,慌忙上前将他拖拽出来。
地震未止,洞内石块不断塌陷。刘秦环顾四周,见那巨蛇已气绝倒地。
他咬紧牙关,拖着受伤的邓辛向蛇身爬去。果然,蛇身替他们挡住了许多坠石。
刘秦以身为盾,“邓辛!挺住,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
邓辛艰难地撑开眼皮,“行啊,兄弟……”
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待会儿...可得靠你背我下山了...”
黑暗,寂静,两人被深埋地下整整两日。
刘秦说起家乡的枣树,邓辛描述父亲曾讲过的故事,断水断粮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们靠彼此的声音,在绝望中凿出一线天光。
终于,微光穿透黑暗,洒落在两人身上。
洞外隐约传来人声,救援队正在接近。然而那道缝隙,仅容一人勉强通过。
刘秦推了推他胳膊,“你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邓辛固执地摇头,“要出去一起出去。”
刘秦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强撑着笑道,“既然把命都交给我了,就快出去!回头在学校喊我一声爷爷就行。”
邓辛最终点头,在刘秦的帮助下艰难爬向光亮处。
当他终于脱困时,却发现四肢已无知觉,声嘶力竭地向救援队呼喊。
就在刘秦即将脱险的瞬间,山洞再次剧烈震动,无数碎石倾泻而下,将他死死卡在洞口。
“邓辛…..”刘秦的声音透过石缝传来,“你快走...别管我了…...”
“放屁!你给我撑住!我们一定能救你出来!”
邓辛趴在地上,双目赤红地嘶吼着,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刘秦的气息越来越弱,他艰难地睁开眼,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邓辛,我一直觉得自己样样不如你,家世,才智,勇气,都比不上……”
“刘秦你大爷的!给我闭嘴!省点力气!”邓辛哽咽着打断他。
刘秦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可我早就知道,我的学费是你偷偷付的,姥姥的手术费也是你,我一直想证明,自己不是懦夫,今天……我终于做到了,我很高兴……”
他的呼吸渐渐停止,双眼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邓辛泪眼模糊,不住地点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若非他执意来此,若非他怂恿父亲参与那思潮运动,或许一切皆可避免。
为何,为何他要做出这些选择?悔恨如潮,涌上心头,却已无可挽回。
*
老爷子笑着看向眼前朗目疏眉的年轻人问道,“准备好了?”
胡苟点头,没有多言。
[让我康康]这章主要是回忆杀,也是给这位新人胡苟小可爱铺路,好让前后剧情衔接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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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