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河滩上几簇篝火噼啪作响。
一天过去,能救的人都救回来了。劫后余生的人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
白日里,村民们见石井认识那位少将,都围上来道谢。
而他拎着个不知哪来的酒壶坐在边上,时不时灌上一口。烈酒似乎也化开了些眉宇间的煞气。
不远处,健太郎和次郎蹲在火堆旁,捧着烤鱼吃得满嘴油光。
次郎咽下鱼肉,提高嗓门,“咱们少将可是菩萨心肠!路上还给别的村发了物资!”
他故意卖关子,“你们猜怎么着?为了送这批货,半道儿上出大事了!”
健太郎配合地一拍大腿,“本来还有两车物资的,结果那帮狗杂碎一见少将出事,全跑了!丢下咱们少将一个人!”
健太郎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村民们听得直咬牙,有个汉子呸地往火堆里啐了一口,“那些狗爹养的怂包!”
“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胸襟,不得了啊。”旁边老者捋着胡子感叹,
“可不是嘛!”年轻的妇人双手捧着脸颊,眼睛亮晶晶的,“少将大人那模样,比画册上的人物还俊。”
她突然压低声音,朝姜莱那边努了努嘴,“要是跟姜小姐站在一处,那活脱脱就是天上下凡的神仙眷侣。”
旁边的大婶却撇撇嘴,
“我瞧着少将大人那眼神空落落的,怪瘆人的,倒像是山里的精怪。姜小姐才真真是仙子模样,跟月宫里走出来似的。”
次郎立即反驳,现在少将就是他最崇拜的男人。
“哎哟,什么精怪啊,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咱们少将这大义!这忠良!简直都不像咱们邪台军部的。”
倚在毯子上的老者突然笑出声,“小子,这话在军部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眯着眼咂了口烟,“不过嘛……说得在理。”
石井正仰脖灌酒,听到村民们的描述,喉咙一紧,忍不住低咳了几声,这说的是他们少爷吗?
“石井大哥,你没事吧?”
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腹诽。抬头就看见小姜递来块粗布巾,眼里盛着明晃晃的担忧。
石井瞅了眼被酒打湿的袖口,随手接过布巾胡乱抹了两把。
昨晚篝火旁,他给她盛了碗热汤。
火光一跳,吓得小姑娘手一抖,虽然她马上装作没事人似的,但那瞬间缩紧的瞳孔可骗不了人。
石井无所谓,脸上这疤跟了他十几年,早成了身上的一块皮。
倒是这小丫头片子强装镇定的模样,怪有意思的。
小姜,他认识她,很早就认识了。
在他接到少爷寻找姜莱的指示后,他便一直通过她获取信息。
这女子总是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像只警觉的小鹿,看似安静,眼神却灵得很。
“没事。”他把布巾递回去时,视线在小姜脸上多停了一瞬。
小姜接过布巾时手指蜷了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后只低着头快步走开,背影都透着股懊恼劲儿。
石井晃了晃酒壶,火光映得他嘴角那抹笑忽明忽暗。
这小丫头片子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却总是忍不住凑过来。
姜莱的视线不自觉飘向河岸尽头,一辆孤零零的军车亮着微光。
她踌躇片刻,终究走了过去,指节叩响车窗。
“少将,多谢您的物资,不知其他灾区情况如何?”
车内的男人手指轻叩方向盘,节奏凌乱,像是乱了拍子的心跳。
夜风掀起姜莱的长发,男子探臂越过驾驶座,一把推开车门。
“先上车,外面凉。”
姜莱钻进后座。前座被他高大的身形压得后移,膝头抵上椅背。
药草,皮革的气味在逼仄空间里交织。
她未察觉,后视镜中,男人正肆无忌惮地凝视。镜面里,她偏头望窗,侧脸线条被夜色柔化。
他眸中暗潮翻涌。像审视,又像确认。目光如倒刺的钩,一寸寸刮过她轮廓。
姜莱视野里,只有男人宽阔的肩线和缠着纱布的后脑。沉默在车厢里发酵。
“您的伤不要紧吧?”清泠嗓音近在耳畔。
前座身影骤然一僵,仿佛被声音烫了耳廓。
良久,喉间荡出一声低笑。
“没事。”
笑声余韵消散,车厢重归寂静。
姜莱指尖摩挲座椅,粗砺触感勾起回忆。
“这凳子真是硬得硌骨头.....”她小声嘀咕,忘了车内还有旁人。
男人突然偏头,姜莱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挪到座椅正中,两人视线猝然相撞。
“哪不舒服?”他问。纱布边缘,眉峰微扬。
姜莱呼吸一滞,目光黏在他脸上:“你生得可真好。”
尾音未落,她自己先怔住。恍惚间似回到石溪镇的夏天,那个总爱夸人好看的小丫头又附在身上。
原来时光这般狡猾,不过一句话,就能让人恍如隔世。
她的目光太过悠远,仿佛在透过他凝视另一个影子。眼底翻涌着难解的情绪,似怀念,又似怅惘。
一股暴戾陡然窜上心头,狠狠扎进肺腑。
她在看谁?
她在想谁?
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心脏,几欲将他逼至疯狂。
多可笑,分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整个往昔,连触碰都不敢。
“姜莱。”他哑声唤她,字字似从齿缝间碾出。
可她眼神依旧飘忽,似乎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幻影。
理智的弦应声而断。
男人猛地扣住她手腕,体温透过掌心传来,凉如冷玉,却烫得他心头一颤。
“看着我。”灼热的吐息扑在她耳畔,“刚才,你究竟在看谁?”
姜莱回神,直直撞入他眼底。那目光炽烈得骇人,她本能地后仰,却被攥得更紧。
她茫然睁大双眼,完全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发难。
男人的拇指在她腕间重重碾过,空气陡然稀薄,被他的气息侵占。
他声线沉得发涩,“看着我,只许看我。”
姜莱眨了眨眼,这位少将大人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逢此大灾,心理压力定然不小。
想到这,她眼底浮起几分怜悯,这孩子,委实不容易。
“好好好,就看着你呢。”
她放柔嗓音,像哄孩子般温软,“刚刚不过是被少将大人的风采迷住了眼。”
男人周身戾气如墨入温水,渐渐晕开。
柔软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拍抚。姜莱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眸光明澈如镜。
他指尖微动,既想抽离,又贪恋这温度,“你别骗我。”
“我骗你作甚?少将大人这般品貌,放哪儿都是拔尖的。”
姜莱察觉到他气息渐缓,心头也跟着松软下来。
月光透过车窗,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流淌成河。她目光不自觉地柔了几分,却未再言语。
思绪偏在这时游走。
她想起那条总爱缠她指尖的小蛇。
冰凉的鳞片摩挲皮肤的触感,缠绕时的微妙力道,竟与此刻男人掌心的温度莫名相似。
再抬眼时,他已偏头入梦。眉间锋芒被睡意浸软,姜莱轻轻将他的手放回膝头。
推门准备离开时,却鬼使神差绕到车前。
玻璃那头,男人眉目舒展,睡颜安静如婴孩,与方才戾气横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姜莱趴在窗沿,下巴抵着手臂,望着他出神。心头忽地一软,像被幼猫肉垫轻轻踩过。
也不知她的小蛇现下如何了,那可是从石溪镇带出的唯一念想。
她轻叹着转身,足尖点地走得极轻,生怕惊碎这一窗之隔的宁谧。
夜风忽然送来细微响动。
男人的手垂落车窗,指尖恰好勾住她飞扬的发丝。他漫不经心蜷指,带着睡意的嗓音混着夜风飘来。
“我们从前见过的,还记得么?”
姜莱脚步停住。记忆如疾风翻书,哗啦作响,却寻不到这张面孔的痕迹。
座椅吱呀放平,男人仰躺进阴影,似乎并不期待回应。姜莱望着他渐隐的轮廓,终是转身没入夜色。
听着她足音渐远,男人唇角扯出苦涩的弧度。他抬起手,指中还犹缠几缕青丝。
鼻尖轻触,闭目深嗅。
似乎还能捕捉那残存的温凉,她的发梢与肌肤交织的气息。
姜莱轻轻推醒蜷成团子的小姜,“该回了。”
眼下她们能做的有限,不如回山里休养生息。
想到那个身份特殊的男人坐镇在此,镇上的人,总归能得个妥善安置。
收拾停当,两人趁着夜色最浓时悄然离去,篝火的青烟混着星光散入天际。
临行前,姜莱又折回河岸那辆车旁。窗内,男人睡颜沉静。
她伸手探进车窗,将最后那点灵力缓缓渡入他伤口里。
姜莱扶着车门缓过一阵眩晕,指甲已在掌心掐出月牙。
在她离开时,身后车内,男人额间那道本就在淡去的疤痕,正悄然消融。
仁切站在码头边,自姜莱走向那辆军车,踏入车厢起,他的视线便再未挪动分毫。
河风猎猎,却拂不去心头翻涌的情愫。
“小仁别送了。”姜莱强打精神,嗓音轻柔似羽,可仁切分明听出其中藏着的倦意。
她抬手轻拍他臂膀,如同安抚孩童。
仁切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只碾出一声沉闷的,“嗯。”
姜莱与小姜先后登船,“小仁,快回去歇着吧。”船尾的姜莱朝他摆手。
船桨哗然破开水波,载着二人渐行渐远。
车内的男人突然睁开双眼,锁住河心。雾中的扁舟,与初次见她离开时的画面严丝合缝。
“姜莱。”两个字在唇间辗转,灼得喉头发苦。
才第二面,这女人却似蛊毒渗入血脉。
她抬眼时的眸光,指尖的凉意,连哄人时微扬的尾音,都像在他骨髓里扎了根。
夜风掠过,掀起几片焦黑的灰烬。他仰首望向天际,清冷月华如霜倾泻,就像那个女人一样。
而他这副躯壳里跳动的心脏,连自己都道不明缘由。
那样的月色,又怎么会愿意为他停留。
他不解这莫名悸动从何而起,灵魂深处在厉声警告,不见,便不会疯魔。
可心底邪火窜起,凭什么不行?
执念像毒藤缠绕,愈挣扎愈是收紧。
他死死盯着河面,直至雾气吞噬最后一丝月辉,才猛地摔上车门。
对此时的姜莱而言。回到那片山林小屋,是眼下最妥帖的做法,她需要休养。
可不知怎的,那个年轻军官的身影总在心头萦绕。
姜莱想起他额间那道正在愈合的伤,纱布边缘露出的皮肤,在月下白得近乎透明。
船桨搅碎的水声里,她记得他最后那个眼神。
穿过篝火,夜雾,像团炭火,明明灭灭地烙在记忆里。
姜莱轻轻摇头,将这莫名的牵挂甩出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