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光醒来时,整个天地都在晃,鼻息间满是泥土的味道,跟睡在一座柔软的田野上似的。
“呜呜......”身下传来幼兽小声的哼叫,原来是小崽子的背。
“你这是要捉我去哪啊?”他玩笑地问,调整姿势坐了起来。
小崽子没再回答,不过很快,他便看见了那块他倒腾了一上午的田地,都到山脚下了。
思绪缓慢回溯,他记起从小崽子身上抽走的那团黑气,污秽、阴诡,他想,那大概就是山河被污染之后,侵入进生灵体内的魔气了。
他抬过受伤的手臂来看,上面的划痕已然自行愈合,被抽出的魔气也没能影响到他什么。他是山神,是山川诞生最初的一抹神识,原本便没有实体,他看着没有留下任何血迹的长袖,无论是这身衣裳,还是这副身躯,凡此种种不过化形而已。
唯有山川河流草木万灵的生息衰亡,全然系在他的身上,它们出了事,他便也就病入膏肓了。
被法器扫射死的丧尸尸体,三三两两地倒了一片,只需再过几个月,它们就能成为土地肥沃的养料,而后新生降临,周而复始。
但此刻端坐在幼兽背上,看着那些因被污染而疯魔的人族,他恍然意识到,是不是除了迷失与死亡之外,它们还可以有另外的一种未来。
手指尖绿色的法术光芒断续闪烁,可惜......他现在还是太弱了些。
视线转回前方,自己那块可怜巴巴的田地竟然已经近在眼前了,涿光连忙大叫着阻止:“别——”
刚浇好水润湿的土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大猫爪印,正踩在他撒过种子的位置,再要说什么都晚了。
“呜呜——”幼兽不满地哼唧了一声,甚至还气恼地摇晃了一下脖子。
“嘿!你个没良心的。”
涿光扬手狠拍了一下身下厚重无比的皮毛,教训道:“本神好心救你,帮你疗伤,你倒好,送我回来,还偏得多踩一脚我的田是吧。”
“呜——”幼兽来了脾气,干脆站在田地边不动了。
这边涿光收回拍完的手一看,手心里沾了满满一层的黑泥:“不想走就不想走,本神我还不想坐了呢,大泥球。”
幼兽听过,哼唧着又开始摇头。
“别动!”涿光忽地命令道。
“给我瞅瞅你原本的毛到底长个什么样。”
他说完,也不管小崽子同不同意,直接上手选了一处心仪的位置,自顾自地开始往更深处摸。
表面一层被泥土染脏的黑毛拨开之后,里面是一片浅灰与雪白相间的颜色,他很快给出了一个权威的评价:
“小崽子还是个杂毛。”
“呜呜呜——”幼兽气愤地低吼,来回踱着前脚,疯狂摇着头。
“我说的不对吗?你,哎......”涿光被小崽子晃得掉到身侧,意外沿着一处裂缝陷了进去。
他在毛发柔软的包裹下乱摸一通,竟然摸到了一连几个坚硬的长板,哪个好人家的小崽子背上会长这种东西?
想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闪身飞落到地上,仰头看向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一脸认真地问:
“你这小崽子到底是谁家的,怎么又是长角,又是长翅膀的?”
幼兽还是摇头:“呜呜——”
得,还是个傻的。
涿光理了理长袍,袖子一挥,前面带路:“跟上。”
幼兽小心地绕开了涿光那一块饱受摧残的田地,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老老实实地跟在了那人后面。
满目疮痍的大地一路延伸至苍茫的尽头,钢铁倾倒,楼宇消融,绚烂的落日余晖铺展在朦胧之外,古老的神明在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行走安静,仿若一场时空错乱的绵绵大梦。
走了没多久,涿光停在了一个长满枯草的硬疙瘩面前,坚硬异常的红棕色大块头一多半都被埋进了山里,剩下部分是空心的,内里差不多有人族房屋的几十个那么大。
硬疙瘩落在他这涿光山也不知多久了,腐烂程度看起来就像是死去许久的大象穿肠烂肚,只剩一层干瘪的皮,和强撑着的骨架。
里面大抵是有不少伤害惊人的法器,和其他人族们鼓弄出的新玩意,他这么个老东西是肯定认不得了,姑且将这里当成一个偶尔进来靠一会儿的小窝。
兀自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后面的小崽子也跟着挤了进来,让他原本宽敞的小窝竟显得有些拮据。
小崽子顶会享受,直接停在了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里,趴下时带起一连串丁零碎响,他这才发现,小崽子将他遗落在山上的法器夹在羽翼里,全部给带了下来,挺好,不记仇,还挺惜物。
夕阳缓慢荡漾,直照的脸上的小绒毛都在痒,凉风轻拂,涿光舒服得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
咕噜噜——咕噜——
身侧两阵低沉的闷雷徐徐飘过,耳边小崽子极其细微地挪动两下,再没了动静。
“无妨,你那满身的横肉,再饿上个......”
咕噜咕噜——
涿光嘲讽的话刚说一半,就得了报应,自己的肚子偏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他现在实在太虚弱了,更别提再去给别的什么谁找吃的,而且,他眼皮略波动了一下,天还大亮着呢,时间也不对。
“再等等。”他胡乱丢下一句话,倒头睡了过去。
幼兽这时才敢偷看一下这个又是要杀它,又是要救它,又是将它带回到自己巢穴内的家伙。
只初见,它便感受到了这人身上与整个涿光山一脉相连的气息,以及,为它疗伤时的那种感觉,很奇妙,能够让它在一瞬间想起山中的春雨冬霜,夏风秋露,它完全是遵从本能地相信他,想要依赖他。
白日变成了更深的颜色,映得眼前人的脸,好似从树梢上落下的,熟透的果子。这人生得好小,比未长成的树苗还要小,却长得比最娇艳的花蕊还要好看。
一片雪白间两个眼睛黑黑的,和夜里的湖面一样清澈,所以,当那双眼睛里闪动起光彩的时候,它一下子就能想到漂浮在水中的月光。
这人小鼻子尖尖地翘着,再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是两瓣紧贴在一起的软肉,又新鲜又水润,叫它看得越来越饿,只可惜太小了,不然它真的会忍不住上前舔上一下,尝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面前人身上的青色愈发深了,最后几乎要与身下的地面融在一起,它回过神望向天际,月亮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它竟这样盯着人看到了晚上。
涿光饱睡一觉,睁开眼见天已经黑了,起来一言不发大摇大摆地出了小窝,向着山下一处熟悉的地方走去,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座移动的小山。
隔得老远,便看见前方灯火通明,正是人族聚集的地方。
若不是人族一脉样貌并未有太多改变,山神都快要认不出他们了,涿光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记忆里人族驯服的火光,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居然都可以点亮寥寥夜幕了,当真是天荒地老。
人族为了保护同族们不被空气中的毒物污染,在整个部族上空,安放了一层透明的罩子。因为他总是夜间过来这里,起先根本都没发现,是看到来回出行的人族们乘着铁疙瘩进进出出时,只通行在透明罩子一个特定的位置,这才渐渐领会了其中的蹊跷。
不过他之所以会对这些新奇的东西感知这么迟钝,也是由于人族的许多防备对他都是无用的,腾云驾雾一去千里他如今虽然不行,但简单的飞檐走壁,闪身穿行还不在话下。
将泥球一样漆黑一团的小崽子留在墙角,他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人族用以豢养各种家畜的上方,只是,到了这里才是真的犯了难。
小崽子那样大的个头,他该给喂点什么才好呢?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胡乱糊弄自是不行,好不容易化来一顿吃食,太小的也不划算,况且,他堂堂山神总不能给别人小看了去。拎着袍子选了半天,视线最终停在了一只雄壮的公牛身上。
将公牛直接拍晕穿过玻璃罩带走是肯定不可能的,他还没有那么蠢,而且,小崽子要宠着点是没错,但他可不会溺爱,既然肚子饿了,便应该自己去狩猎。
于是,上古山神第一次施展法力撬开了牛圈的门,和一侧墙角的小门。
自小便被豢养长大的公牛们,见门开了一点要逃走的意思都没有,涿光嫌弃地皱着眉头,挑了里侧最壮一只的屁股,扬手隔空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抽了上去。
......公牛摇了下尾巴,一动没动,没打疼。
嘿呀!真是世风日下,一个两个还都学会不尊老了,他直起身蓄力,原地抡圆了巴掌“啪!”地一声脆响,公牛嗷地大叫了一声,顿时顶飞了前面一众拦路的兄弟狂奔出走,而后,被惊慌的牛群全部跟着跑了出去。
涿光理了下长袍,拍拍手正准备离开,不想,牛群闹出的动静大了点,一个恰巧路过的人族,忽然快速朝他这处角落走了过来。慌乱间,他赶忙后仰着向外倒去,只在光亮扫过的时候,匆忙瞥到了一双神采熠熠的眼睛。
坚硬的人族墙壁足有几十丈高,下落的瞬间又太快,风托不动神力微弱的山神,涿光闭上眼睛做好了狼狈摔上一跤的准备,可下一秒,骤然跌入进了一片土壤里。
土壤柔软、温和,稍有急促的喘息里,全部都是涿光山的味道,他躺在上面,好似躺在记忆中涿光山傍晚的云霞上。
小崽子接上他后,立即飞奔起来,他在茂密的毛发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迎着盛夏凉爽的晚风,观赏一场酣畅淋漓的追逐。
人族的反应不慢,那足以直射向天际的明灯,正在旷野的牛群间来回横扫,但比之更快的是他身下幼兽的速度。
小崽子伸出的前爪狠命向前一跃,两只后爪随之猛蹬身侧,眨眼便是半里的距离跑过,他悠哉悠哉地端坐背上,连晃动都感觉不太到,倘若闭上眼睛,他只会以为自己是在飞翔。
小崽子还是聪明的,躲闪明灯的扫射间将整个牛群全部冲散,却并不急着暴露出自己的目的。待到离人族聚集地越来越远,开始有人追出来的时候,它早已紧靠在最边缘的一只公牛身后。锋利的獠牙终于在最恰当的时机张开,一口咬死在公牛的喉咙上,再借着漆黑的夜色,悄无声息地逃出生天。
不愧是他涿光山养出来的猛兽。
对于一只体型硕大的幼兽来说,仅一只公牛只能算是凑合,小崽子还能撕下后腿上最好的一块肉留给他,涿光显得无比欣慰。
他定睛地瞧着小崽子吃东西的样子,明显饿狠了的它都没有狼吞虎咽,依旧循着自己的性子从脖颈处一口一口吃起,嘴角的血迹控制得很好,骨头也剔得干净,如此涵养,必定出身不低,血脉高贵。
他肚里空空,看了一会儿,也学着人族的样子架起火堆,烤起了分给他的一块牛肉。
喜人的香味传出,他趁热咬了一小口,只在舌尖嚼了两下,便觉得自己几万年的岁数可真是白活了,人族的食物原来是这么美味的吗?
结果,吃到最后,反倒是他胡吃海塞到连形象也不顾,脸颊上都沾了油星。
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瘫倒在小崽子腿上,涿光那喜欢逗人的兴头又来了。
他指了指不远的田地,嘴角一撇:“这头牛可是我弄来的,别以为你分我一块肉就能怎么样了,踩我田地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呜呜呜——”幼兽连忙摇头哼唧。
“你委屈?你委屈个屁,我那......”
“呜呜!”幼兽闷哼着打断了他,扬头看向了田地。
“怎么?”涿光没好气地跟着望了过去。
湿润的泥土上,巨型猫爪的正中央,不知何时,冒出了一颗翠绿的嫩芽。
涿光忽而转头,凶狠地瞪向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这小崽子到底是个什么血脉,明天必须要好好给它洗刷干净,看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