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枯树倾倒砸落,涿光吃惊地看着挡在自己上方的黑影。
发狂的魔物飞扑到他身上,四只强健的爪子分撑在他身体两侧,嗜血的獠牙就悬停在距他头顶几寸远的地方。
然后,一动不动地为他撑住了砸下来的枯树。
黑色大猫的身型几乎是他这具人族化形的十几倍有余,但这样的大小若是同一株壮硕的老树相比,便也不过寻常。
所以,只片刻之后,涿光就听到了身上大猫喉咙里响起的,痛苦的呜咽。
眼角边一张前掌深深地陷入进泥土里,他身下的大地,在小声说“好疼”。
现世的生灵身上几乎没有了法力波动,他无法确认这一只大猫到底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只好试着开口:“你......”
声音才一发出,大猫便像受惊了一般,猛然低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涿光终于得以看清一双浅棕色的圆瞳,以及,大猫头顶一对隐藏在毛发里的长角。
正常大猫是不应该长角的,不过此时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大猫闻言,黑色的瞳孔忽而快速紧缩,见身下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并未有攻击的动作,过了一会儿,瞳孔又慢慢扩张开来。
涿光知道,那是猛兽开始放松警惕的表现,他按耐着心中的欢喜,尽量以温和的语气,继续望着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问:“那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洞里吗?”
末了,大猫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又试探着伸出手,用掌心安抚似的轻碰了一下身侧的前爪。
怪他还是太心急了,便是这一碰彻底惊到了它,一声短促的吼叫之后,黑色身影挣掉背上的枯树一跃奔向了密林深处。
枯树轰然砸下,枯叶交叠着尘土模糊了四周的视线,涿光站起身,在一片绿色光晕的庇护下,仔细地分辨着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
是它,受伤了。
他没急着去追,也没再设置任何法术陷阱,只安静地等在原地,这还是第一个自他醒来后,能够听懂他说话的生灵。
有了刚才的经历,再去回想,也许,在洞口边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它并没有想伤害他。落叶徐徐飘落,寂静的山野里间或响起了几声枯叶碎裂的微声,它可能,只是在观察他而已。
可他必须还要知道,它为什么会冲上来救他,这不是野兽的本能。
枯叶被由远至近惊动,不久,停在了涿光身后十几米外的地方。
“方才,多谢。”涿光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一动不动,平淡地说着,语气和缓,不带起任何激烈的起伏:“是我冒然出手伤了你,你却反来救我,还受了伤,前后都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我已经知道了你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再伤害你,这是我的承诺。”
“你,愿意相信我吗?”
涿光觉得可笑,他一个山神什么时候这么卑微过。但这一只黑色大猫与他醒来后遇到的所有生灵都不同,它能够咬断他设下的禁锢,能够听懂他说话,说明大猫身上是有法力的。
这实在让他觉得......亲切。
又等了一会儿,后面还是没有动静,他直接不管了,兀自转过身去,左右整座涿光山都是他的,吓跑了再追回来就是。
意外地,这一次的动作只是让大猫略微后撤了一步,却并没有跑开,虽然隔的距离有些远,但他终于有机会得以好好打量起来。
眼前大猫的体态看起来更接近狮兽一类,会被他错认成黑色,这会儿认真一看,估计多半也是从洞穴中爬出来,身上沾了太多泥土的缘故。
它头上两个尖锐的长角比想象的还要大,先前难以发现全是长毛太过凌乱被遮挡住了。待视线再度落在那双浅棕色的圆眸上时,只看了几眼,涿光便心下了然,竟叫那壮硕的身型给骗了。
原来,是一只幼兽啊。
琥珀一样的眼睛里,凶狠分明只停留在表面,内里更真实的是一份难掩的灵动与懵懂,要拥有成年猛兽的内敛与锐利,它还需要学习很多年。
正当他犹疑着该如何确认幼兽具体的种族时,小崽子忽然来了胆子,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自己向前迈了一步。
涿光展颜一笑,到底还是小东西,搓磨少历,满心好奇。
他抬手刚碰到背上的法器,幼兽立即被吓得又退了回去,比他头都还要大上几圈的爪子一点定力没有。
涿光不管它,摘下法器后扬手扔远了出去,随后,右臂伸出向前,摊开柔软的掌心,用哄崽子一样柔和地语气说:“要过来吗?让我好好看看你。”
小崽子警惕地看着他,前半身压低,肩膀紧绷,漆黑的瞳孔缩了张,张了又缩,沾满泥土的鼻子一遍一遍嗅着空气里的味道。他显得格外有耐心,维持姿势不变,一边等,一边欣赏着小崽子格外有趣的反应。
终于,小崽子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迈开了步子,起初分外缓慢,可不久枯叶清脆的碎裂声便连成了串,回荡在空旷的密林里,像是春日里清晨的小雨。
突然间,一阵长风吹起,空气内异物交叠,刺鼻的味道猛然浓郁,眼中刚才展露出愉悦的幼兽忽地发起了狂。
幼兽浅棕色的眼眸外圈爬上了一层诡异的猩红,它低沉着头,一只前爪失控地反复刨着地,急促的低吼被压制在喉咙里,獠牙上津液频频滴落,模样焦躁而凶残,仿佛随时都要猛扑而上,将几步外碍眼的人类连着骨头一起吞进肚子里。
涿光如今法力太弱,杀伤力惊人的法器不在身上,面对这样一只发狂的巨兽,他现在最好保持不动,不去激怒它,或者,闪身先将法器拿回来再说,可他看着那双与丧尸们一模一样的眼睛,步履坚定地走了过去。
“没事,没事,我在这里,我陪着你,没事了。”他依旧摊开着自己的掌心向前,声音轻柔,长袖从手腕处滑落,露出一条雪白的小臂,脆弱暴露无遗。
呼啸的风声中,血脉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抽泣呜鸣,像是烈酒不停渗入进伤口,密密麻麻的伤口,他怎么会不明白那种疼。
小崽子也没能逃过污染,但它的那份盛怒太过痛苦了,因为仅有的一点理智在拼命地挣扎,涿光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它,但至少......
“没事,我陪着你。”
他一直伸出向前的手掌,最后,停在了幼兽的獠牙前。
于是,他看见那一张近在咫尺的凶容,颤抖着缓慢下坠。瞪大到极致的眼睛掠过掌心,浅棕色的琥珀成了染血的琉璃,由于离的实在太近,连上面的每一道血丝都数得清楚。接着,漆黑的毛皮将一切掩盖,幼兽呜咽着闭上眼睛,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他的掌心上。
“不怕,不怕......”正说着,他手刚要动,旁边树上不知是蹿出了个什么活物。
蓦然乍起的声响,让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断了。
幼兽狂吼着,直接将涿光撞飞了出去,两只前掌高高跃起,长嚎一声后,獠牙大张,跟着就扑了上去。
和小崽子们闹得多了,这还是上古山神第一次吃亏,涿光不等落地,长袖扫起落叶,脚尖轻踩借力一跃飞身到了树上。
再一去看,幼兽已然自己转变了方向,顶着一对锋利的长角狠命撞在了旁边的树上,怒吼几要变做嘶鸣,喉咙都喘得哑了。
紧接着他又看见那幼兽张开獠牙,一口咬伤了自己的左前爪。
“别——”
涿光根本没有阻止的时间,空气里当即荡起了浓重的血腥味。
鲜血润湿了长毛,皮开肉绽的新鲜伤口旁,他还看到了一处刚刚止血不久的旧伤。
这小崽子......它哪里咬过丧尸,估计上一次发狂也是像方才这样,咬的是自己。
“好你个小崽子,蠢东西!”涿光气急,径直骂了上去。
“你牙尖,你齿利,你才活了多大,你有几个爪子可以咬!”说完,管也不管幼兽的疯病了,飞身直接跃去近前,凭它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还不如被他一掌拍死来得痛快。
而这一次他靠过去,幼兽却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小崽子闻到了他的气味,别扭地将头从一侧慢慢转过来时,涿光看到血腥污秽的獠牙上方,一对浅棕色的圆眸已经恢复了正常,晶莹地盛着一汪清泉,而后,清泉缓慢地溢了出来,落成一滴血红色的泪。
“活该!”涿光恨铁不成钢地斥了一句,敛了几片叶子,走上前施展法术准备给它疗伤。
移动间发现那小崽子视线始终跟着他的一侧手臂乱晃,低头瞧了一眼过去才发现,是左边小臂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对他来说,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类似于冬日里河面上一点一点冻起的冰层,有点紧,还有点凉。
“好啊,我不惹你,你倒先惹起我了。”
看见小崽子战战兢兢的模样,涿光反倒来了兴致,开起玩笑:“给我好好立着不许动,不然,看我也在你身上开个口子。”
他一手托着束绿色的法术光团正要去看前爪上的伤口,不想,眼前黑影交错,小崽子听过他的话,自己将另一只没有受伤的前爪递了上来。
“噗!”涿光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意转瞬即过,一抹酸涩浮了上来,他轻手推开那雄壮的巨爪,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会生得这么蠢。”
“伤口长在你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吗?”他望着那双明澈的浅棕色眸子,柔声斥责。
“再低一点身,给我看看你的伤。”
幼兽听话地忍着疼趴了下来,硕大的浅棕色眼睛占据了一整片眼角余光的视野,好似落日漫撒的余晖。
涿光控制着绿色光束缓慢抚过,长毛下的伤口随之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只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一条苍白纤瘦的手臂却微微颤抖了起来,幼兽连忙快速眨了两下眼睛,它看见眼前人那张净白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
他的神力还是太低微了,涿光虚脱地收回手,但在绿色光束消散的瞬间,他恍惚看到了一抹浓稠的黑气,也被一起抽离出了小崽子的身体。
视线倏尔一阵天旋地转,他竟就这样晕了过去,意识模糊前听到的最后一点动静,是一阵嘶哑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