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今冬的初雪下得并不算大。
夜半的雪似翅羽飞扬,砖瓦的青黑被雪白掩盖,因而清早的各家屋檐都披着一层雪衣。
斐之何梳妆时想开点窗,还没动上手就被明扬一把抓回去。
“姑娘,昨夜雪大,外头冷得不像话。”
斐之何明显不信,“渭城的雪,又是今年头一遭,能冷到哪里去?有年少我随师父到极北去冷吗?”
明扬那会儿还没跟在斐之何身边,哪知极北有多冷。瞧见斐之何不死心的样,她只好道:“是这些年最冷的一次了。外头的雪堆得倒不算厚,但也需清理些才能出门。老爷大早上就去了府衙,听说似乎是城河冻上了。”
“城河冻上了?”斐之何绾发的手顿住。若真是城河冻上了,那便不是什么小事。依照渭城的方位来瞧,仅是今冬第一场雪,还远远未到冻冰结霜的时节。
秀秋从厨房拣了几样早点回来,掀棉帘子入门的时候带进一股透骨的寒气。
她一面搓手,一面向着斐之何劝,“姑娘,今日真冷,感觉比往年化雪还冷些。”
斐之何也没了精细的心思,对着铜镜梳理整齐了发髻,不顾明扬的阻拦推窗。没有想象的寒风扑她一脸,但彻骨的寒意有如飞霜,顷刻贴满面颊。
一只小小的纸雀灵巧地悬在外头,见窗开了,轻轻扇动两下微小的纸折翅羽飞入,斐之何连忙将窗合上,揉揉自己寒凉的脸。
“怎的这般冷。”斐之何嘟囔着将纸雀拢在手心,“是师兄来的信,想必三十六青铃生响一事是交给我了。”
明扬知此时念叨无用,自己搓着手心给斐之何温温脸和耳畔,瞧着斐之何将纸雀摆在桌上。
纸雀传信是扶荆山的联络方式。斐之何三两下解开上头的小道法,展开一张信纸。
秀秋盛好一碗红豆圆子,在一边候着她读信。斐之何三两下翻看完,发出长长“唉——”一声倒在秀秋身上。秀秋不明所以,只好将红豆圆子递到她手中。斐之何泄气地挖起红豆圆子送入嘴中。红豆香浓,圆子细糯,口齿生香,和着油饼下肚,她吃饱喝足,重新打起精神。
明扬拾起掉落的信纸,问:“国师不来吗?”
斐之何肚子吃得浑圆,一骨碌爬起身,双手撑腰,“正思还需他照看,他脱不开身。倒是可以遣两个小孩来。”
她跑到书案前摸摸自己装符纸的荷包,低声嘟囔:“这段时间的符也不是白写的。”
秀秋和明扬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碟,由着斐之何在书架桌案前捣鼓。斐之何将荷包挂在腰上,转身一手指一个,斗志昂扬:“秀秋明扬,这次我们要一雪前耻。之前被师父师兄嘲笑的,这次我要狠狠补回来,让他们好看!”
秀秋和明扬对视一眼,并没有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丁点斗志。
“姑娘还记得啊……”秀秋默默垂头收拾桌上的残羹。
斐之何三两步绕到秀秋面前:“当然得记得!”
明扬端入一盆温水来给她净手,顺便把斐之何按回妆台前,重新给她绾好发丝。
“不说外边这么冷,姑娘又怕冷得紧。”明扬仔细给她绾上发环,任着她自己选发饰,“就只说要从何查起,姑娘有头绪吗?”
斐之何拣着白玉簪花的手一顿,气势明显弱了下来:“虽说道术比不上师兄,但简易些的足矣。”
她转身指使秀秋在书架上给自己找花钱。秀秋给她找东西已经习惯了,将东西都收在同一个匣子里。乌木匣子隐隐透着一股香气,斐之何划开上头的锁,里边齐整地放着竹笔丹砂、花绳道符,秀秋都收得井井有条。
明扬给她簪上两朵白玉,一边给她收好翻出来的物件。斐之何和杜去江在师父那里得的物件可不少,斐之何道术比起杜去江弱一些,因此手上多的是灵物。
在匣底翻出花钱,斐之何又从匣子角落里取出一串淡青的碎石手绳,瞧着像一串青提子。这是幼时师父给她的,能辨灵识邪。大了一些后,斐之何便跟着杜去江到处跑,未曾自己探查动手过。她将手绳随手套上,留下一妆台的烂摊子,行至书案前起卦。
吉凶、方向、灵抑或邪、为祸如何,此为常问卦。
斐之何想了想,三十六青铃可辨灵邪、可察血色,仅是生响的动静,那便是未曾祸事、手无沾腥,大抵只是灵力作乱。杜去江也知道,这才放心交给她一个人。
至于方向,大抵不是杜去江他们所在的渭城西向。那便问此物为祸是大是小了。
她在挂衣架下的水盆净过手,重新静下心。
秀秋和明扬乖乖待在边上,不敢打扰。
双手合花钱于上,斐之何轻声开口:
“假尔泰筮有常,扶荆山斐之何,今以渭城异动祸殃几何问于神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花钱摇下六次。斐之何取过纸笔,明扬连忙起身磨墨。
两字一花,两花一字,三字……
秀秋与明扬不大看得懂,只见斐之何提笔念叨有词,也不敢轻易打扰。
卦象已明,斐之何另取过纸,绘起渭城城图来。渭城以西环水,东侧则依山,北向旷而寒,因而比起临近的城池都要冷寒得多。她左瞧瞧卦象,右瞧瞧城图,斐之何不常解卦,只知卦意指明需尽早举动,若有不顺,可能祸及他处。但光凭卦象本身,并生不出他处的灾祸。
提笔思索良久,斐之何叫来秀秋近前,嘱咐道:“去问问爹渭城可有来客,顺道遣人去东南城门问问有何异常。”
秀秋知道拖延不得,即刻应了便套上棉服出门。
斐之何抽出两张纸化作纸雀,一只送往杜去江处,另一只则收入了荷包间。
她起身去给自己加衣裳,顺便叫住要收拾的明扬:“先别收拾了。不是说城河冻上了么,我们去瞧瞧。”
明扬瞧了眼砚台的墨迹,叹了口气,瞧着斐之何给自己罩上一件桃红无袖夹比甲,套上围领,再系上斗篷,还有余心感慨了一句,“这次可是不能再勤勉了。”明扬没应声,自顾自地拣着要出门的东西。
还未等出府门,两人先后方踏出院门,府上的管家便急忙忙来报,说是府上的水全都冻上了。事来得蹊跷,斐之何止住脚步,带着明扬行往厨房。
渭城虽一面临水,但取用有数,每户人家每日用水都需打入缸中预备。又因斐府上下一众人等,取水所需更多,因此水缸分了好几处置备着。管家领着斐之何瞧过几处的水缸,果然都一一冻上了,甚至行过偏院时,几人瞧了一眼小塘,都是冻着的。
屋内炭烧得足,斐之何被寒意凉白的面上重新恢复些血色。她从袖中抽出手,瞧了瞧腕上的手绳,青石毫无动静。
厨房做吃食要水,洗漱亦需水,哪怕冻着也要凿开取用。斐之何让管家领人将水缸移入屋内,瞧瞧不在屋外会不会化开。
只是下过了令,斐之何的面色却不大好看。早上是城河冻上,还不到一个时辰,连府上的小塘、水缸都冻上了。她用小术法瞧了,冰中并无异象——说明结冰一事并非施法为之。
斐之何在几处水缸边上留下了几张符纸,自她身上浮起一层微弱的暖光,像是烛火透过纸窗的亮意。那几乎微不可察的光亮自符咒起笔处钻入,游走过势若飞龙的丹砂行迹,给赤艳的丹砂似是镀上一层金光。
她嘱咐管家:“这符纸寻常不会碰落,但若是掉落了便立即报我知晓。”
管家应下来,瞧她要出门的模样,忙让人去给她备马车。
自冰面处递过指间的寒意还未消散,斐之何捻了捻指间,朝着这股不陌生的气息叹了口气。
自昨夜瞧见三十六青铃生响而无异动,兼之杜去江送来的信,她便已有所预料,来者大抵是灵体出身。但得知是冰异,斐之何彷如是抽花筹抽到了最不想要的那支——渭城来了个冰属的妖异。
传说,极北之境是冰妖的栖息之所。冰妖化形冰原之中,天生掌冰,犹如点石成金,所过之境,必有异象。
少时斐之何与杜去江随师父到过极北。
扶荆山道训传承,五行之属,尘世万象,需修行一一见闻。
因而,斐之何并非第一次遇到冰妖。
但渭城离极北可谓去途三千,且寄物得灵成形的妖物精怪,并不能轻易离开所属之境,除非修为益臻、突破道限,抑或是临破道限。其中尤以冰妖为首,灵属生长修炼于其中,但此前未曾有闻冰妖灵属道破的消息。
斐之何窝在马车上,神色恹恹。明扬包了好几个手炉,给她左右手里各塞了一个,又为她戴上观音兜,再顺手用斗篷的兜帽给她笼得严严实实。
“城河边有风,迎面一吹更凉,姑娘瞧完了就赶紧躲躲。今日冷得实在怪异,千万别冻着了。”
“明扬。”斐之何无精打采地唤她,“写的符似乎不管用啊。我现在精进道术还来得及吗?”
明扬将她扶坐起来,已经习惯她一会儿一个样了,随口道:“姑娘不是还说要一雪前耻吗,这才多久就要回去学道术了。”
斐之何眼神放空,“现在学也不行了。未作祟的物怪不得滥伤,若真是如此,我只能想办法赶走它了。”
自府上到城河边并不远。中途斐之何掀了帘子瞧,外头街上因着凉意彻骨,行人几近于无,就连铺面都没开几家。路上积雪早被扫开,堆得只有小小一摊。雪下得并不异常,只是冷得太过不同寻常。
斐之何想,既然先来报的是城河,冰妖多半是循水而来,在城河边上说不定能探查出踪迹。而且水与冰属相近,受冰属灵力影响更甚。
行过西市,渭城西南角有一处小渡口,正适合查探。
马车慢悠悠在渡口外停下,斐之何领着明扬下车,留马夫在车上照看着。
渭城城河的水是一支分流,不成江势,往来渡口亦只寻常船只。前些时日冬雪近时,船只便已少了许多,今日城河结冰,将几叶驻舟也一并冻着。
冬日天色青白,映着茫茫一片冻原。
斐之何没让明扬跟上来,独自行上岸边。
岸边以木板支架起营渡口,一边支着木棚以存放迎送船的器具。瞧着脚下不知深几的白冰,斐之何于棚中取过一支长杆,踩在渡口边上往下探。长杆底下触感虽坚,但到底不知踩上去是否塌碎。
眼看着斐之何在周边翻翻找找,候在马车边上的明扬连忙迎上去,“姑娘要寻什么?”
斐之何摇摇头,“算了,在岸上也是一样的。你在一旁等着。”
她蹲下身,在腰间取出荷包,点出三张符纸,依次摆开。她写符用得是顶好的丹砂,虽然此时手上没有,却能借画好的一用。右手双指并起,依次点过三张符纸起笔之处,画成的丹砂便悠悠而起,浮于指下。斐之何凝神注气,并指在前,注气引动丹砂作符。
她画的是寻迹符,多以相关物件为引,斐之何原想画在冰上,但转念一想,冰妖更近灵,近冰处效用相当,便也不必费力气下冰面去。
赤红符文悬在空中,只稍有摇动,随即便四散,漫成一道道红线。
斐之何立即将其引落在黄符上,还不忘瞧了瞧手上的手绳,青石隐隐闪过一道暗光,斐之何抬指抚过,却再无异动。她顿了一瞬,将衣袖拉好,转身叫上明扬上马车。
斐之何利落地翻上马车,转身拉上明扬,对着马夫道:“去府衙,行西市路,明扬在那下车。”
马夫应下,忙挥鞭驾起车来。
斐之何周身漫出一股淡淡的暖意,她将那张寻迹黄符拍在案上,嘱咐明扬:“那边离府上近。师兄遣来的两个童子该到了,你让马夫再送他们到府衙来寻我。”随即又想起什么,接着道:“秀秋若是在府上等我了,让童子带话给我就行,不必再跑一趟。”
明扬难得见她这般上心,一一应下来,特地着心瞧了瞧小案上的黄符,却看不出什么。
马夫知事态紧急,明扬下车后便提上速,将斐之何安稳送至府衙。
渭城府衙居于渭城正中,重重玄瓦筑起整座高堂。
虽然父亲在此领职,但斐之何并不常来。
不是因道者与朝政不能相通的缘故,虽说他们在都京中多有受碍,但斐之何却有更纯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