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京的秋来得浓重,下元节过后,国师府又很快恢复了一派安寂。
院子里空敞,不似许多高门大户布着各式别致的景,最尽头立着一座九层的楼。此楼乍瞧上去并无异处,只是多瞧一会,就见四角翻飞的檐下各自悬着一枚青铃,整整三十六枚,听风不动,见人无异。
楼宇正对处,是一间宽敞的正房,却不是用作休憩。里头供案蒲团齐整,供案正上头挂着一幅山色,山林伴江,景色怡然。
虽说是供案,但下头既无香炉,也无供果,整整齐齐摆着几样与供奉毫不相关的东西:一叠黄纸,一沓宣纸,上头铺开三枚花钱,以及一只纸雀,纸雀尾羽端落着一枚道印。
不一会儿,敞开的房门中现出一个身影,那影子自供案上取了三枚花钱及宣纸,跪坐在下头的书案前。
门边现出一抹水红,梳着云髻的女子在一旁跪坐下来,手里还甩着新写的符纸。
“正思呢?”杜去江端坐在前,稍稍侧着身子,双手伸在铜炉处熏香。
斐之何将符纸收入荷包中,“方才说头痛得紧,缓上一缓就来。”
邓正思身上不适已久,都京中的大夫来过一轮,却都瞧不出什么,今日也是勉强打起精神来瞧杜去江的卦。
这次起卦倒没什么讲究,宫中近岁末,只是求一份安心。
杜去江这事做过许多次,净手焚香,净心清念。邓正思来得不算迟,时辰正巧,只是面色不大好。他行至斐之何身侧,二人跪坐下沿,一贯地静静瞧着。
斐之何很记得,三十六青铃未响。
所以她很笃定,邓正思无异。
但杜去江手中花钱抛出最后一掷时,身侧之人那一瞬的狂躁暴动、被狠狠攥着肩的痛感、险些被掐住脖颈的后怕、以及邓正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斐之何却一直无法忘却。
这变故在倏忽间横生,杜去江立时扑过来,试图制住邓正思。但邓正思气力爆发,仅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制衡。邓正思的右手原本扑向她的脖颈,但斐之何被他攥住肩时受了痛,身子朝后仰倒去,邓正思的右手便落了个空,但似乎是下意识地先行一步,他将手垫在了斐之何的后脑上,缓去她磕撞在地的力道。
一侧肩头被邓正思制住,斐之何艰难地抓着邓正思暴起青筋的手背,试图给自己留出一些缓解疼痛的余地。邓正思随着她压下来,眼瞳黑得发沉,周边蔓延的红血丝几乎要被无尽的墨色掩盖。斐之何后脑被他掌心桎梏,仰面直直对着他的脸,却看出了某种渴求与希冀似的挣扎,似乎想要从她这里逼挤出治愈的良药。
她骤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似乎有什么自邓正思的双眸中钻了出来,溜入她的双眼中,继而分去了她的神念。在临近窒息的境地中,斐之何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飞离了身体,恍惚间眼前涌出一阵飘羽,她艰难地仰头去看,才发现是一片无边大雪。
雪片宛如轻柔的羽毛大小,纷纷扬扬铺撒在无垠的苍茫中。她茫然地瞧着这一片无边无际,神念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邓正思呢?
雪地之上空寂无边,她留下一长串渺小的足印,又很快被不止歇的雪掩盖。
“正思?”呼唤在广阔中散去,她却一句接一句地喊,“邓正思——”斐之何似无头苍蝇般走了许久,时而唤邓正思,时而唤杜去江,却没有得到丁点回应。
雪落在她略显单薄的短袄,却并未透来寒意。
她甚至疑心这是否为自己的梦,或是个能躲过三十六青铃的妖邪作弄。可双手在周身搜遍了,她也没找到自己装符纸的荷包,术法道印更是施展不出。
正在她几近崩溃之际,不远处的雪地忽然轻微地动了动,那动静原本很是轻微,但她立即警惕防备起来,“什么东西?出来!”
厚重的雪地隆起一点弧度,像是什么东西藏身在下,伺机予她一击。斐之何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直到那隆起的一个小坡动了动,露出一双圆溜溜但又无比陌生的眼,眼中透着同她如出一辙的警惕。
杜去江凭自己根本无法制住邓正思,直至以术法缚住邓正思的手,斐之何才从桎梏中脱身。她身上无力,陡然跌落在地,被杜去江扶起才发现擦破了手,邓正思的气力蛮横,捏得她肩骨一阵绵延的钝痛。
杜去江缚住了邓正思,转而来瞧她身上的伤时,斐之何仍怔然不动。过了许久,她才从方才如同幻境般的雪地回过神来。外头一片寂静,星点铃响都没有,三十六青铃静默作陪。不是妖邪作祟,她与杜去江都知道。但更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后怕。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杜去江问了她好几遍有没有事,她都是摇头。杜去江给邓正思把脉,身体无事,只是神念不清,只能以绳索绑缚。
斐之何的神思还被那场雪牵绊,直至发觉耳边一阵异响持续了许久,她才意识到卦象未落——三枚花钱在案牍上转而未定。几乎是神念一动,她扑过去按住了三枚花钱——异响止住了。
杜去江诧然,事态完全出乎意料,不知这卦是应在邓正思身上,还是宫中想要的安宁上。
花钱落定,邓正思止住了挣扎暴动,眼瞳放空。
不知何时,他脚边蹲坐着一只雪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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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入冬已有月余,雪虽还未下,寒凉却是足够。
屋内炭火烧得暖和,门上的棉帘子隔绝了外头的寒意。屋子的主人嫌繁琐,常用的纱幔与珠串都撤了下来,仅有两扇窗沿挂着两枚青铜色的铃。入门绕过一个立式的挂衣架,左侧便是书案。
屋内只有个穿着短袄长裙的姑娘,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头上梳着双鬟髻。窗边香炉袅袅升起一线烟。
秀秋正收拾着桌上的黄纸,纸张被精细地裁成长方,被人零散地洒落桌台。
冬来寒风正盛,呼啸一阵扑倒了屋外的立笼,连带跌落一地药草。立笼是竹编的,图的是轻便,跌落的动静便小许多。秀秋隐约有所觉察,动身要去看时,明扬早捧着一怀药草进屋来,拎着立笼重新理得齐整。明扬拍拍身上的袄子,将寒意掸去。她在桌前只瞧见了秀秋,不见第二个人影,便问道:“姑娘呢?”
“去偏院了。”秀秋将黄纸叠好,压放在砚台旁。
墨梅砚台遗着昨日的墨,晚间不察被冷风一吹,凝成一块;笔也随意搁在青山笔洗上,笔尖透出一抹玄色。明扬接过来砚台和笔,预备要去接些温水洗净,瞧着书架上也是一团乱糟,不由叹了口气,“昨夜姑娘又点灯到几时?”
昨日是秀秋守的夜,这丫头向来委软,姑娘一哄一吓,就什么也不敢管了。秀秋面上带着怯意,没敢说,又怕明扬将自己也一齐训了,连忙道:“厨房应当备好菜了,我去叫姑娘。”
说话间,蓄棉帘子挑入一方海棠红,斗篷上燃开朵朵白梅,绣线精密致丽。
斐之何跳进来搓搓手,险些又碰到了摆在门边的立笼。她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兴致昂昂道:“厨房说今日做了肘子。秀秋你快去,爹不爱吃,别给他留了。”
秀秋应声躲出去。
斐之何解下斗篷轻巧地拍,搭在挂衣架上,回头瞧见明扬拿着砚台和笔,便细声叮嘱:“去打点热水兑着洗,别冻坏手了。如今水冰得很。”
明扬嗔她一眼,“承姑娘关心了。”
斐之何早已习惯明扬的脾性,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让这姑娘有气,只好摸摸鼻尖,行至妆台前跪坐下,对着铜镜摘自己发上的几朵小珠花。
妆台上摆着一盒脂粉,盒面上细细眷出一枝玉兰。斐之何目光落下去,细细抚在那枝春色上。这是都京盛行的样式,还是春日时邓正思送她的。往常,她虽不多用脂粉,却对这支玉兰喜欢得紧,时不时就要把玩一番,今日却只对着它晃神,只因昨夜她又梦见邓正思出事那日的情形。
临近落雪时节,斐之何总不自觉出神,想起那日自己被困在一方雪地中的事。但不论与杜去江查过多少次,国师府内外、都京上下,都不曾查出什么异端。她也希望那是自己的一场梦,但梦境实在真实,真实得让她无可奈何。若真是厉害的妖邪,他们便是摊上了大麻烦;但偏偏没有一点妖邪的痕迹,反而更令人心忧。
秀秋提着饭盒回来时,正瞧见姑娘正在妆台前发怔。斐之何颜色好,面洁红润,生得清纤,又带少女的娇憨,发上的珠花点钗摘净了,交领短袄边上露出里边粉白绣底的中衣,长出一截皓色的颈。
自出事后,姑娘被国师勒令待在府中,不许轻举妄动。但依着斐之何的性子,动可不止脱兔。在府里待了这些天,虽说也在写写符纸,理理事务,偶尔在偏院试试符纸的威力,但一颗心终究飘了半瓣出去。
肘子的香气扑过来,斐之何回神,瞧见明扬也进屋,这才慢吞吞地捡好散落的发钗。
明扬将笔和砚台归回原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老爷说下雪也就这两日了,让姑娘在屋子里待着,畏寒就不要乱跑了。”
“我哪有要乱跑,到偏院去拉两下筋骨都不行。”斐之何嘟囔道。
她起身,推开妆台前的窗,青铃被她的动作撞动,却没发出响声。
斐之何望向点着浅墨的阴沉天色,眉宇间有些发愁,“不知师兄那边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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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如浅水墨,城河似碧玉带。
渭城向西,城河边上,青砖灰瓦砌成一座大院。
入门三道,穿过正堂,寒风在此处陡然止停。夏日里,此处多挂青绿纱幔;寒冬来时,便摘下了夏日风雅,比斐府更厚的棉帘子悬满门窗。
正堂后以西,穿过月亮门,七层石阶垒起一座亭。奇的是,这亭四面挂的却是莹白纱幔。
层幔翻飞之间,白棋棋盒陡然倾倒。七层台阶下的小童受惊,看着扑簇簇洒落一地白玉碎瓣——那可是国师大人最爱的一套棋具。
几名童子慌忙要去拾。台上披一身墨竹的人却叫住他们,脚边摇落一尾雪色。
“左右也不是在下棋,碎了便碎了。今夜要落雪了,你们去屋中添炭吧。”童子们应声,晃着裹得臃肿的身形一股脑钻入屋里。他们穿得都暖和,戴着毛茸的虎头帽,是之何师叔新给他们做的。
杜去江瞧了瞧棋篓里余下的,又看看一地残片,抿着嘴踢了踢脚边的雪尾。
“瞎臭脾气。你再闹,之何也来不了。”
雪狐一改懒惰神色,向他龇了龇牙,轻巧跳下台,转身向九层玄楼而去。
这座府院正中,坐落着一座九层玄楼。楼檐飞起四角,挂满三十六青铃。任寒风大作,青铃无一作响。
而楼里,只有一个人。
国师既说了今夜要落雪,几个小童上下忙活,一会儿生烟做饭,一会儿劈柴打水,生怕今夜雪大,明早起来准备不足。
杜去江挽着袖子去了厨房。小童们生火劈柴烧饭都做得来,菜色却是还未上过手。杜去江的厨艺不错,除了自己与童子们的之外,他额外还要再做一份。童子们早都处理好了,肉不能腥,菜不得杂味,调味亦不可。
用过饭,身上还带着浓香的肉荤味,杜去江在外头散了下风。童子们尚小,从前跟着师父,口味也被带的偏重。杜去江身边没什么规矩,四个小童在矮方桌上玩乐,不知今岁寒冬的冷。
杜去江拍拍袖子,自己去取了温的吃食送入玄楼。
渭城的院子一直闲置着不用,即使现在上下六人,因着冬日的缘故,人气味也不太足,玄楼更甚。杜去江提着衣摆踩上木阶,楼中灯色很暗,静静响着水流声。杜去江凭着熟悉一路稳步,在最后一级木阶止步时,雪狐的尾扫过他靴边。
杜去江默然,抬手在墙边轻轻拉动了一截绳索。一点轻微的铃动,雪狐动了动耳尖。
“正思,是我。”
杜去江随着雪狐迈步走入。自楼阶间步入殿内,仿若踏过一道无形界门,外头的寒凉与风声一并休止,只有水流声潺潺。
火石似萤虫,照亮了一双眼,随即燃上了一盏灯。
雪狐轻巧地前行,足印间能瞧见木板上繁杂的纹路。
昏暗光亮映出木案一张,蒲团一对,再远些是一张榻,榻边随意堆着一沓书册。不是刻意如此,而是只能如此。
“今日的风寒些。”邓正思从他身上闻到一点灵阵消不去的寒意,骤然移开眼,缓着火光引起的星点刺痛。他从地上摸起一个纸罩,削弱油灯的焰光。
“是要冷一些。”杜去江在案前盘腿坐下,将食盒搁在他面前。
“今日精神如何?”
邓正思嚼食着无滋味的饭菜,应道:“好多了。”
杜去江随手探过他的脉,“今夜要下雪了,在此处还顶得住吗?”
灵阵内无风,但也无火。不算阴冷,却也不暖和。
邓正思扬起一点笑,“精神时就练练身手,也冷不到哪里去。倒是之何更畏冷些。”
说起斐之何,杜去江皱起点眉头,“之何留在府中,想来炭火应是充足,也给院子里送来了一些。这都不妨事,倒是你父亲兄长来了信,问你身体如何。”
对面人略有些沉默,些微的笑意隐没在涩苦里,“去江,你说我身体如何?”
杜去江直言:“好也不好。”
好在身手比起从前更胜,不好在视、听、嗅、味、触五感,都明显增强,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焰光不能过盛,声响不应过高,闻味不能太浓,入口不能调味,衣物不可粗糙。
尤其对于邓正思而言——他是真真切切在军中摸爬滚打过的。滔天的火光滚过,千军万马的战场趟过,百花齐放赏过,流水宫宴用过,行军时粗麻布衣亦不离身过。
十八岁,邓正思随军凯旋,宫宴结束刚出宫门,就被父兄兜头抓回家一顿好骂。邓家门楣不高,在京周任官,没想出了个胆大包天的子孙,满了岁数自己背着薄薄行囊就投军去了,直到十八才回来。父兄严骂过,祖母母亲哭过,将他留在了家中。后来因缘玄机拜在师父门下,取了道字正思。
邓岵,道字正思。
师父说,道字即为道缘。如杜枋,道字去江;斐胭,道字之何。
邓正思在玄楼的这些时日,一直在想,他的道是什么?
比起少拜师随师游的杜去江和斐之何,邓正思似乎姗姗来迟。杜去江习道法悟性高,道术高深;斐之何喜符,符术精通。邓正思似乎只有身手好一些吧。如今身手虽更上一层,却处处掣肘。
杜去江瞧着邓正思。同行三四年,邓正思向来无忧无惧,风雨来时扯起雨篷,山石滚落便另寻他路。
此时暗光下瞧他,如山的眉宇沉郁,清亮的眼瞳发黑。
饶是杜去江,此时也不由感叹,师父的道字取得实在精深。
这是邓正思的机缘。
师父常说,大道无形,有常三千。
杜去江也不知道会如何。
道实在高深玄妙,杜去江解不了邓正思的,也无法解。
比起这些,杜去江开口:“今夜雪毕,之何能出门了。”
邓正思回神,讶然发问:“前头不是让她待在府中吗?”
杜去江面带沉思,瞧向楼宇之外。厚厚的窗帷挡不住他的视线,檐下青铃摇动,三十六檐,无一可免。
“三十六青铃响了,之何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