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皇宫,御书房。
李琰握着那封来自望北城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信纸上,详细记录了沈清辞与元祈如何通过信箭往来,谈论军事布防、民生利弊,言辞间竟隐隐有惺惺相惜之意。
他猛地将密报掷于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太监宫女们浑身一颤,伏地不起。
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密报末尾,元祈那句“他日和平可期,祈愿与先生共饮于银杏树下,笑谈今日纸上兵戈”时,这股无名火瞬间窜到了顶峰。
这在他读来,早已超越了对手间的客套,分明是元祈对沈清辞一种风月意义上的、恬不知耻的邀约!
“好,很好。”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在他胸中翻涌,既针对那个胆大包天的北凛肃王,也针对那个……竟能引得对手如此倾慕的沈清辞。
这一夜,御书房的烛火,燃至天明亦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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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北城在连绵阴雨中伫立如磐石,城头的旌旗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垂着。议事厅内,烛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不定,映照着沈清辞沉静如水的面容。
他缓缓展开那道来自皇城的密旨,李琰的笔迹透着罕见的焦灼,墨迹甚至因书写过快而微微晕开:"朝议汹汹,王嵩一党连上三道奏折,言我军空耗粮饷,畏战不前,更在朝堂之上公然质疑朕用人之明。望卿速破敌军,以定朝局。"
他指尖微微收紧,将密旨置于烛焰之上,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那些字句,灰烬飘落。
"传令各部,"他转身,声音清晰而冷定,"即日起,每日粮饷,炊烟,巡防皆减半。"
张威猛地抬头,额上青筋微跳:"先生!我军粮草充足,为何要自削声势?若是动摇军心……"
"正是要'动摇军心'。"沈清辞打断他,目光扫过厅中诸将,"不过,动摇的是北凛的军心。张将军,你以为元祈会在我们粮草充足时贸然进攻吗?"
他走到沙盘前,指尖轻点望北城外的地形:"雨季将至,元祈必求速战。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个'速战速决'的机会。"
张威还要再争,却被沈清辞一个眼神制止。他没有解释更多,但众将从他眼底的寒芒与沙盘上指向水脉的手指间,已窥见了杀局。
林文轩肃然禀报:“公子,水坝已备,下游百姓皆已撤离。”
沈清辞颔首,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
饵已抛下,只待苍狼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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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北凛大营中,气氛同样凝重。
元祈握着来自帝都的金令,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金令上的字句简洁而冰冷:"陛下有旨,雨季将至,命王爷速取望北城,不得延误。"
而随金令一同抵达的,还有一封密信。信中字迹潦草,显是匆忙写就。
「王爷钧鉴:二殿下于廷议之上,连番抨击王爷用兵迟缓,空耗国力,更直言王爷……拥兵自重,恐有养寇自重之心。其党羽附和者众,陛下虽未当场发作,然疑虑已生。此番金令,半为军情,半为试探。望王爷慎之,速之!」
元祈指尖微微用力,那薄薄的密信便被攥紧。他面色如常,眼底却已寒彻骨。
韩明在一旁低声道:"王爷,我军连攻数日未下,若再拖延,雨季一来,道路泥泞,补给艰难,只怕……"
他未尽之言,元祈如何不懂?只怕届时,望北城未破,都城指向他的刀锋却要先到了。元禄这一手“诋毁”与“催促”,组合得恰到好处,将他逼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元祈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投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屹立的城池。
接下来的三日,北凛的探马不断传回令人振奋又令人起疑的消息:
第一日,望北城头的炊烟明显稀疏,守军巡逻的间隔时间变长。
第二日,有细作汇报,称望北城西门守军因粮饷克扣而发生小规模哗变,虽被镇压,但军心已乱。
第三日,更是有逃兵从城中逃出,声称城中存粮仅够十日之用。
"王爷,机不可失!"韩明再次请战,"沈清辞虽善谋,但南靖朝中掣肘,如今军心涣散,正是攻城良机!"
元祈沉默良久,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
他想起那个在望北城头与他遥遥相望的身影,想起那些精妙绝伦的守城器械,想起那张清冷而坚定的脸——他不信沈清辞会如此轻易地露出破绽。
"再派斥候,仔细查探城外地形,特别是上游河道。"他沉声下令。
然而斥候回报,上游河道因连日大雨,水位暴涨,根本无法靠近查探。
军情如火,君命如山,更有政敌的毒牙已抵至后心。
"传令,"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明日拂晓,进军望北城。但先锋部队需分三路并进,互为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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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清辞独自登上城墙。
夜风掠过他的衣袂,带来远方北凛大营隐约的火光。林文轩悄步上前,低声道:“公子,一切已按计划布置。只是……此计若成,北凛先锋恐伤亡惨重。”
“机关之术,上应天道,下顺民心。杀伐终非正道,止戈方为仁心……”
师父的告诫言犹在耳,如惊雷般在此刻炸响,沈清辞骤然回神。
他望着那片连绵的灯火,将翻涌的心绪压下,轻声道:“战争从无两全之策。我们要的,不是杀戮,是止战。”
他抬手轻抚城墙上的垛口,“元祈不是鲁莽之人,此战之后,他会明白,再打下去,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次日黎明,北凛大军如黑云压城,直扑望北城。
出乎意料的是,城头守军抵抗微弱,箭矢稀疏,不过半个时辰,北凛先锋部队已逼近城下,甚至能看见城墙上南靖士兵仓皇退却的身影。
元祈勒马立于中军,目光锐利如鹰。
他忽然抬手:"传令先锋——止步!"
韩明急道:"王爷!城门即将攻破,此时止步,前功尽弃啊!"
就在此时——
望北城头陡然升起三枚红色信号弹,划破黎明的天际!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为山崩地裂的怒吼!
沈清辞提前改造的河道被掘开,积蓄数日的雨水如脱缰猛兽,奔涌而下,瞬间吞没了北凛先锋军!
"中计了!"韩明失声惊呼。
滔滔洪水中,北凛士兵人仰马翻,挣扎呼救。后续部队被洪水阻隔,根本无法救援。
元祈立于高坡之上,望着在洪水中浮沉的北凛军旗,拳头狠狠攥紧,指节泛白。
"传令撤军!"
……
这一战,北凛损失精锐三千,将领特穆尔被生擒。
夜幕降临,暴雨倾盆。北凛大营中一片死寂。
元祈面前摊着地图,指尖在望北城与北凛都城之间划过。
“王爷,”韩明声音沙哑,带着悲愤,“元禄殿下在朝中,恐怕……”
“他等的就是这个。”元祈打断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他盼我惨败,盼我一蹶不振。”
“那我们……”
元祈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沈清辞能以水为兵,便知天时、地利、人心,已皆不在我。”
他指尖点在地图上望北城的位置,继续道:“再战,无非两种结果。其一,拼尽我北凛国运,踏平此城。届时我军元气大伤,南靖必举国反扑,我北凛可还有力抵挡?其二,久攻不下,师老兵疲,都城中那些刀笔吏的奏章,就能化作万千箭矢,将你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转而将手指向北凛都城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元禄所求,无非是逼我在此耗尽鲜血,他好坐收渔利。本王偏不让他如愿。”
“议和,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道。”他最终下令,语气斩钉截铁,“以退为进,暂息刀兵。既能保全我军筋骨,安抚父皇忧心,更能借此和谈,窥探南靖虚实,尤其是……那个沈清辞。”
他望向帐外雨幕,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对话。“真正的胜负,从来不在这一城一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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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北城头,沈清辞久久伫立。
“先生!北凛军败了!”张威跑上城头,铠甲哐当作响,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滔天大功啊! 我军伤亡不足百人!”
沈清辞却毫无喜色,只淡淡道:“传令,救治北凛伤兵,阵亡者好生安葬。”
张威脸上的喜色瞬间冻结:“先生!这恐怕不妥吧?弟兄们心里憋着火呢!北凛狗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这……这凭什么?!”他梗着脖子,手按在佩刀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照做。”沈清辞转身,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扫过他,“张将军,仇恨能赢得一场战役,但仁义,或许能赢得更长久的安宁。执行命令。”
望着张威愤然离去的背影,沈清辞独立城头,任由夜风拂动染血的衣袂。胜利的喧嚣过后,一种深沉的疲惫漫上心头。
"公子,此战大捷,为何不见喜色?"林文轩轻声相问。
沈清辞望着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营地,许久才道:"你看这洪水,我们用它退了敌,却也毁了农田,断了道路。一将功成万骨枯,而这'枯骨'之中,又何止是军人?"
他抬手接住檐下滴落的雨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元祈退兵,不是因为他败了,而是因为他不能拿更多将士的性命来赌。这一点,我与他,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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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凛探马回报,望北城不仅没有侮辱北凛士卒的尸体,反而在妥善救治伤兵时,元祈微微一怔。
"沈清辞……"他轻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敬意。
雨后的月光挣扎着破云而出,照见两地军营之间那一片刚刚平息的水面。
水波荡漾,倒映着南北两处的灯火,恍若星河落地,模糊了界限,也模糊了敌我。
这一战,让"玲珑鬼才"的威名传遍北凛军营,也让两位对手在厮杀中,更看清了彼此的胸怀。
这一夜,胜负已分,但某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写这一章时心情复杂!一边是“以水为兵”的算无遗策,一边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悯。沈清辞心中的那杆秤,从未倾斜。但最让我紧张的还是朝堂!李琰看到那封“共饮银杏”的密报,怕是又要砸东西了……[笑哭]
【下集预告】
水淹七军,却无喜色;救治伤兵,反遭质疑。一场大胜,为何让她身陷更危险的漩涡?泰安镇和谈在即,那位与她“共饮银杏”的对手,即将真实地走入她的生命。明日《泰安初遇》,风暴前夕的短暂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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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8点,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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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沧浪濯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