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十万二千四百三十六年,赤水以南,流沙之西,巫山。
山巅西南角,石屋错落,二百余户倚山如巢。岩墙岩瓦,风骨嶙峋;居中院落,老族长黄云呈披一袭暗灰长衫,腰弓若朽月,枯坐石凳。瘦骨藏霜,眼神黯悴,渐渐凝出雾气。
他面前立着两个总角女童,头挽对角小髻,嫩黄罗衣映晨晖。一个眉弓微挑,英芒欲吐;一个眉茸含暖,眼波似春水乍生。两张圆脸挂着泪痕,肩膀轻耸,细细啜泣。
五官尚未长开,已见俊骨清相,明眼人皆知:来日必倾世。
——**与玄女,被三尊投胎尘世。
沉默良久,老族长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却稳:“明日启程,去君子国万道门,修行仙术道法。”
“爷爷,我不去。”**仰起小脸,泪珠倏地滚落,亮如碎星。老族长胸口猛地一扯,叹息揉碎在风里,他抚了抚她单薄肩头,声音低柔:“听话,素丫头,这是为你好。”
“我要留下来陪爷爷。”**攥住老族长的袖口,指节发白,泪珠砸在他青筋暴起的脚背。
老族长别过脸,不敢再看两个孩子满脸泪痕——一眼便心尖抽疼,酸苦得说不出话。
这支村子是黄鸟族。万年前被凤族驱压,沦为巫山守药奴。山中毒蛇成群,皆修至真仙境,数量庞大;他们只凭一丝稀薄凰血,一次次以命相搏。数百场血战,三万族人凋零至今不足千人,且多是老弱。年轻一辈尚未长成,便葬身蛇腹。
**、玄女的生母分娩后未得休养,提刀迎敌,血洒山间。老族长给两个孩子赐名,一手拉拔长大。自懂事起,她们便恨黑蛇妖,更恨视她们为草芥的凤族。
黄鸟族向来只有雌性体内留那一丝凰血。如今族内只剩这对幼女,老族长软声哄劝,嗓音发颤:
“听话。走出去,才有活路;留在这儿,只能等死。十日后凤族来取药,若见你们,必强行带走。”
凤族见他们气数将尽,近五百年但凡查出新生女童,便强行带走,美其名曰「选做公主侍卫,修习凤族秘法」。使者讳莫如深、似怜似叹,老族长用脚趾也明白:那些孩子,一去无回。
玄女眉锋倏挑,眸里迸火星:"又是凤族!凭什么欺我们?爷爷,我恨他们,这破凰血我宁可不要!"
"胡说。"老族长低喝,声色微厉。见她委屈,他又软下语气:"听爷爷的话,明日你们必须走。"
"爷爷,我舍不得你。"**扑上去抱住他脖颈,呜呜哽咽;玄女也环住他腰际,两个孩子哭成一处。
老族长再忍不住,浑浊泪滚落沟壑,他哑声哄道:"爷爷也舍不得你们。若学有所成,或许能激发那丝凰血,化而为凤。到那时,族人便不用再苦守此地。"
"真的吗,爷爷?"
对上两双重新燃亮的眼睛,老族长目光先是一闪,随即郑重地点头:"真的。"
**攥紧粉白的小拳头,眸光坚若晨星:“爷爷,我去!您等我——我一定化成真正的凤凰,带您和族人去自由自在的天地!”
玄女也一扫悲愤,啪地拍在老族长肩头,斗志昂扬:“对!爷爷,您一定得等着我们!”
老族长含笑,伸出布满血口的手,抚过两人发顶:“好孩子,爷爷信你们。”他心底却轻轻叹息:傻孩子,爷爷骗你们的。只盼你们平安,学些自保的本事。那一丝稀薄凰血,即便激活,又怎敌得过真凰最精纯的传承……
——
君子国,大荒东隅,临海万仞。
最高峰上,屹立着传授世人道法的万道门。
实则,此门乃玄德帝尊所立。为避龙、凤两族猜忌,他幻化身貌,自封修为至金仙境,对外只称道号:鸿钧。
数月前,黄鸟老族长偶遇“云游”的玄德帝尊,暗中定下约定,才遣弟子将**、玄女接来山门。
不出意外,两人被玄德帝尊收为关门弟子,也是万道门唯二的掌门弟子。
拜师礼那日,殿外阶下立着二百余名外门弟子,抬眼望去,只见掌门身侧摆着两只小小蒲团——两个小姑娘还没他们肩膀高,却已得执掌门宫玲。羡慕、嫉妒、愤恨,各色目光在香炉青烟里交织,却终化作齐声高呼:
“大师姐、二师姐——”
门内另有四位长老,除大长老外,各收一名关门弟子:
二长老·钰良:谦谦君子,善玄天斩妖诀、青龙白虎法。
三长老·余枫:青竹之姿,精五行遁术、七星幻步。
四长老·莫寒:书卷气浓,通紫薇斗数、天罡地煞阵、可观星推命、布界结阵。
……
寒来暑往,一百六十二载风雪蝉鸣。
再出关时,二人已亭亭而立——
**:掌九霄引雷法、兼修隐身术;医道、音攻俱臻上乘。
玄女:精排兵布阵、融三元剑法、天元刀诀于一身。
夏至,正午蝉声如沸,万道门钟鼓三响。
玄德帝尊云游归来,又收一关门弟子:名唤千华,山野拾得,火灵根精纯,可修道家至高三昧真火。
大殿左侧第二身位,**抬眼望去——
少年行拜师礼,起身立于她旁。眉目清秀,瞳子漆黑澄亮,像雪夜一点火光。她心头蓦地一撞,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礼毕,帝尊吩咐玄女安置新人。
玄女掩唇假哈欠:“师妹,小师弟交给你啦,我得回去补觉。”
一溜烟遁走,只留两人相对。
**尴尬弯唇:“别介意,大师姐素来贪睡,逮空就困。”
她领千华至对面空房。
推门,尘光浮动,窗棂染灰。
“小师弟,先打水打扫,我再给你领衣物被褥。”
“好。”
半个时辰后,二人大汗淋漓,并肩坐在紫檀椅喘息。
千华偶尔偷瞥,被她逮个正着,忙慌别开眼。
**心口微热,面上悄悄浮起一层薄红,快得连蝉鸣都未察觉。
俄顷,屋内突然响起一连串“咕噜”声,像一串铜珠滚过玉盘,冷寂里炸出几分人间烟火。
**指尖一颤,这才想起——千华凡躯,会饿。
她慌忙起身,衣袂带起一线冷光,声音却软:“师弟,先去饭堂垫胃,再去杂物堂。”
千华抬眼,一触即走,眸色暗得发潮,嗓音紧成一条线:“好。”
……
饭毕,衣物用品已齐。
小半个时辰归置,箱箧无声,尘埃落定位。
**行至千华身前,指尖点着对面那扇半掩的木门,声音低得像落雪:“我就宿你对面,有事——唤我。”
“好。”
千华送她到门前。
门扉阖上,最后一隙光被切断,他仍立在原地,指节抵着冷木,仿佛想再推开一寸。
小榻单薄,他仰躺,眉心刻出一道浅沟——十六年记忆被谁撕走一半,空白处只剩一个“华”字。
父母、来处、归途,全是雾。
直到今夜,内心好似猛然多了一种牵绊,来的突然又莫名。
翌日,天光尚未破晓,雾色像一匹冷绸铺在山巅。
**披一身月白薄衫,立在他门前,指尖叩门三下,声音轻柔:“小师弟,起了吗?”
门内脚步声急。
门开一线,千华已衣襟齐整,领口扣到最上一颗,喉结在冷白皮肤下轻轻滚动。
**微怔:“这么早?”
“不习惯。”他垂眼,声音压得低,“睡着……像会掉下去。”
“几日便好。”她侧过身,给他让出光,“先走。”
“好。”
——山道蜿蜒,雾湿鞋面。
**边走边嘱咐,嗓音混着松涛:“先吃早饭,时间够,别急。”
话落,她忽然停半步,回眸,晨色在她睫毛上碎成星子。
千华点头:“嗯,好。”
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声音更轻,却一字一句落进他耳骨:“今日初一,师傅传《太清炼气法》,可炼内丹,得长生——”
她顿了顿,像把后面半句咽回肚里,“别怠。”
“嗯,知道了,师姐。”
少倾,饭堂。
热气蒸腾,像人间烟火被谁掐了一朵塞进仙境。
**夹了两小口,便搁箸,指尖转着茶杯,雾气在她眉前绕成冷云。
千华捏着包子,油珠顺着指缝滚,他蹙眉:“师姐,你是小鸟胃?”
**一口热茶刚滚到舌尖,呛意已沿着喉管炸开。她猛地侧腰,咳得耳尖瞬间红得能滴血。千华手里的肉包子“啪”地掉回屉笼,油花在白雾上溅出一点星子。他忙伸掌,替她顺气,动作生涩,指节却绷得笔直。
……
晨钟撞破薄雾,殿内蒲团列成冰面。
玄女独踏进大殿,袖口还沾着外殿的晨雾。她一眼瞧见千华与**肩并肩坐在最前排,衣角几乎叠在一处,心生不满,于是,她眼尾轻挑,寒光一闪,冷冷刮过千华。
**歪身凑近,声音压得只够两人听见——
“小师弟还在长骨头,总得让他吃饱。”
玄德帝尊拂袖而入,衣袂带风,殿内一百零八枚蒲团同时矮下半寸。
洪钟之声自穹顶坠下,震得晨雾碎成银屑——
“今日授尔《清心练气诀》。小成,身轻如燕,寿延千年;大成,长生长乐,与日月同辉。”
尾音未落,殿门“豁啷”阖死,一百零八道呼吸瞬间同步,唯余经声如潮:
“夫身者,神气之窟宅也;气为神母,神为气子……”
——
未几,九月初一,法会将启。
道德帝尊传令:亲赴镇集,采买物事,兼历红尘。
午休,千华寝室。
玄女把桌案拍成鼓面,眼睛亮得能点燃烛芯:“集市!糖人!杂耍!——妹妹,我们去!”
**弯眉,仿佛早春的冰面被戳出一痕暖水。
玄女掰着指头数:“糖霜山楂、炙鱼、云片糕……”说到“烤灵雀”时,喉头滚动,声音险些噎住。
**不得不温声截断:“可——我们没有货币。”
欢呼戛然而止,像被刀背剁了脖子。
玄女拍额,蹙眉半瞬,眸子倏地亮起:“找四师弟!他国师府的,懂行情。”
千华脑中闪过莫寒那双永远半抬的眼——只肯落在**身上。
胸口莫名闷雷滚过,他冷声顶了回去:“你怎么不去问?”
玄女被那哐啷一句炸得耳膜一嗡,手里还保持着拍桌的姿势,却愣是没想起要生气——
平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木头小子,竟敢顶她了?
她鬼使神差地嘟囔:“四师弟那眼珠子生在脑瓜顶,我连影子都没跟他说过,怎么问?”
“那就问别人。”千华嗓音压得低,却寸步不让,“满峰头都是活人,非他不可?”
“呔!”玄女猛地撸袖,桌案被拍出一声脆响,“臭小子讨打——”
**一手按在她肩头,将那股炸毛劲生生压回壳里:“别嚷,我去问就成。”声音温温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稳。
玄女鼓着腮别过脸,像只被顺了逆毛的猫。
千华垂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暗色,闷声道:“我陪师姐同去。”
**已转身,衣角扫过门槛:“走。”
……
山道逶迤,薄雾缠踝。
莫寒的院门藏在竹影里,青灰门板半旧,铜环泛着乌光。
**抬手,指节轻叩——
“咚咚。”
门内水雾未散,慵懒磁音裹着潮气淌出来:“谁?”
“四师弟,是我。”
门内先是一瞬寂静,随即脚步声踏水而来——
“哗啦”一声,门被拉开,冷白水雾扑面而来。
三人同时僵住。
雾幕里,莫寒上身空无一物,肩线如刀,腰线如弓,腹沟深陷,水珠顺着人鱼线滚落,在晨色里闪出冷银。
千华眼底骤沉,掌心已先于意识抬起,覆在**眼前——指缝合拢,隔绝那片刺目的白。
莫寒低笑一声,嗓音含雾:“以为二师姐急召,只来得及着袴褶,失礼。”
他转身回房,天青锦袍随意披落,系带松散,仍遮得严丝合缝。
千华这才撤手。
掌心空了,却残留她睫毛扫过的轻痒——那痒意顺着血脉一路爬进胸腔,竟找不到任何法诀可压。
“进来吧。”
莫寒抬手,广袖扫过桌案,青瓷杯盏列成三角,水汽缭绕,像无声迎客的阵。
二人并肩跨过门槛,屋里只闻水雾褪尽的潮凉。
莫寒撩袍落座,袖口扫过桌面,带出极轻的“沙沙”声:“二师姐寻我,所为何事?”
**把指尖搭在桌沿,声音压得低,却稳:“想去市集换些零用。四师弟可知哪些小物件、灵药或者小兽能交换货币?”
“物件?”莫寒指腹摩挲着杯壁,想起那支被她退回来的聚灵簪——簪头镶的月魄石如今还锁在他匣底。
他抬眼,语气听不出情绪:“我直接允你几枚金币,何必折腾?”
说着他斟茶,青瓷推至她面前。**双手接过,掌心贴着温热的杯身,轻轻摇头:“平日承蒙四师弟多方照拂,已是感激难尽,实不敢再领盛情,只想凭些微本事,换些散碎货币,足矣。”
莫寒垂眸吹开茶面浮沫,声音淡得像随口一提:“那便用黄鸟的三根翎羽换吧,我出百金。”
**微眯了眸子,视线在他眉心、唇角、颈侧一一掠过,却寻不见半分闪躲。
“四师弟要黄鸟翎羽作何用?”
“家父主持祭礼,缺此物。”莫寒声音低而稳,像在陈述昨日天气,“推演得来。”
**指尖在袖口里轻轻摩挲,暗忖:他既不知她本体。
两次人情压在心口,趁此一并还清,倒也干净。
于是她点头:“明日清晨,翎羽送到。”
莫寒抬手一礼,眸底仍静:“多谢二师姐。”
**还礼,转身时衣角掠过门槛,带起极轻的凉风——
两人又寒暄几句,**便领了千华退出院子。山径窄,竹叶扫过肩头,沙沙地响。
“师姐怎会有黄鸟翎羽?”千华落后半步,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急切。
“我娘留给我的。”**攥紧袖口,答得飞快,仿佛再多说一句就会露馅。话音落下,心里却浮起一层忐忑:若他知道她不过是一只微末小鸟,可会嫌她?
正出神,耳边忽听他冷声一句:“往后离莫寒远些,少同他说话。”
她习惯他平日温顺应声,此刻被这硬冷惊得驻足,抬眸怔怔看他。千华眉心紧蹙,唇线抿得薄。**张了张口,只轻轻应下:“……好。”
翌日清晨,薄雾尚挂在檐角,千华已陪**到了莫寒院外。三根淡黄翎羽躺在**掌心,细若指节,却泛着柔润的光。莫寒眼底亮起难掩的喜色,接过羽根,随手递出一袋金币,碰撞声清脆。
……
不多时,三人被鼎沸人声裹进集市口。热气蒸天,烤鱼的焦香、炙肉的油响、麦芽糖的甜黏混在一处,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玄女拽着**,直奔糕摊,指尖一通乱点:“这个、这个、各来两块,颜色全要。”
“好嘞,仙人。”摊主堆笑,手脚麻利,油纸哗啦啦铺成小山。
一个时辰后,**回头,只见千华被盒匣袋篓埋得只剩半张脸,额前碎发被热气蒸得湿透。她叹气:“姐,够了,真吃不完。”又低声补一句,“小师弟也拿不动了。”
**想帮千华分担一些,但每每都拗不过千华那定定望着她的眼神,再闷闷的来上那么一句:“师姐,我能行。”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再也使不出力气。
这一个时辰里,一个是疯狂的买买买,另一个便是倔强的行行行,只有她是夹在中间水深火热的那一个。
**不知千华的心思:他想着这些皆是**能吃到的,越多越好,便咬牙全扛下。若他早知最后几乎全进了玄女肚子,估计一早便丢盒扔袋。
玄女咬下一口肉串,油汁顺着竹签滴落,她瞥见千华被衣料遮着却仍显紧绷的手背,终于觉出分量确实不轻,含糊点头:“行,先收手。”
话音未落,远处忽起喧哗。三十余名玄衣壮汉横冲直撞而来,街巷顿时鸡飞狗跳。为首胖子满脸横肉,奔得飞快,口中暴喝:“看老子逮住你这龟儿子,不折你的腿!”
被追的是个瘦小乞丐,破帽遮脸,脚步已见踉跄。危急间,小乞丐体内血脉猛然轰鸣,耳膜嗡嗡作响。猛地刹住,抬眼一扫,目光倏地锁住**与玄女,嘶哑喊出一声:“救我——”
直到那声“救我”出口,众人才惊觉——被追的竟是个姑娘。
那群糙汉转瞬围到跟前,胖子怒骂着探手去揪她后领,旁人卷起袖子逼近,尘土被踩得四散,小小身影瞬间被黑影淹没。
“都给我住手!”
娇喝划破街面,清亮却带霜。
玄女把最后一粒肉串咬下,竹签随手抛进风里,指尖拍落油渣,抬步上前。青衫随步履翻飞,像一刃出鞘未染血的剑。**并肩在后,衣带轻掠,脚步无声。
千华见状,心口一紧,连腰都没舍得弯一下,将满怀吃食往旁一抛。纸袋翻滚,糕点撒地,糖霜溅起细碎的白雾。他顾不得看上一眼,提气追去。
若说玄女抛的是一派潇洒之意,那千华抛的那叫一个狼藉坠地,直至他身影远去,那一堆吃食仍在地上翻滚着、叫嚣着。
玄女踱到胖子跟前,胳膊一抱,下巴微抬:
“放人。”
胖子扫了眼三人同式青衣,心里先掂了掂斤两,拱手试探:“胡刀门办事,敢问几位仙门?”
“没门没派。”玄女眉心轻蹙,不耐地吐出四个字,“放人,别废话。”
胖子搓着下巴,涎笑刚浮:“呦呵——”他侧头冲身后嚷,“兄弟们,给我上,回头这两小娘们儿赏——”
胖子猥琐笑容尚挂在嘴角:“赏——”
声音未落,玄女已腾空。
下一瞬,靴跟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