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感攫住了陆千声。
待他重新稳住心神,看清周遭景象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熟悉的篱笆小院,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阿娘最拿手的糖糕甜香。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语,和记忆深处那个温暖而模糊的午后别无二致。
这里是……汜笙村。他早已在十年前那场灾劫中失去的家。
“声儿,傻站在门口做什么?日头晒,快进来!” 温柔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陆千声猛地回头,只见娘亲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站在门框下,笑盈盈地望着他。她的面容,与他珍藏的记忆碎片完美重合,没有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
“阿……娘?” 他喉咙干涩,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孩子,今天怎么愣愣的?” 娘亲走上前,温热的手掌自然地牵起他,将他往屋里带,“你爹今天在河里摸到了肥鱼,晚上给你炖汤喝。你不是总念叨着想喝鱼汤吗?”
屋内的陈设一如往昔,爹正坐在桌边擦拭渔具,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开爽朗的笑容:“回来啦?快洗手,准备吃饭。”
一切都很完美。爹娘的关爱,村庄的宁静,食物的香气……这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求而不得的场景。
最初几日,陆千声沉溺其中。
他贪婪地享受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陪着爹娘吃饭、聊天,听他们絮叨着村里的琐事。村民们见到他,都会亲切地打招呼,脸上洋溢着满足而平和的笑容。
阳光永远和煦,微风永远轻柔,连田里的庄稼都长得格外茁壮。
这里没有修炼的艰辛,没有宗门的纷争,没有潜伏在暗处的阴谋,更没有日夜灼烧他丹田的痛苦。
这简直是他梦想中的桃源。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某种诡异感,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陆千声发现,他的爹娘,以及村子里的每一个人,似乎永远只有一种情绪——毫无阴霾的、纯粹的幸福与满足。
娘亲永远不会因为琐事烦恼,爹永远不会为收成担忧。他们每日醒来便是笑容,直至入睡,依旧带着恬静的微笑。村民们相遇,谈论的永远是“今年的收成真好”、“你家的孩子真懂事”、“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这类令人愉悦的话题。
就连村子东头那位最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的白发老丈,他口中的故事也永远是同一个模板:勇敢的少年历经些许波折,最终必定获得圆满的幸福,恶人总会幡然醒悟,世界永远充满爱与和平。
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日,陆千声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孩子们围在老丈身边,听他又讲了一个“小兔子最终和所有朋友共享胡萝卜”的温馨故事。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脸上是和大人如出一辙的、纯粹的快乐。
“这故事……真好。” 陆千声轻声对身边的一个孩子说。
那孩子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呀是呀!老丈的故事最好听了,每天都这么开心!”
“每天?” 陆千声捕捉到了这个词,“老丈的故事,从来没有过悲伤的结局吗?比如……小兔子找不到家了,或者朋友背叛了它?”
孩子歪着头,脸上露出纯粹的困惑:“为什么要找家?这里不就是家吗?朋友怎么会背叛呢?大家不都是好朋友吗?” 他的逻辑简单而直接,仿佛陆千声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陆千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站起身,环顾这个生机勃勃、欢声笑语不断的村庄。阳光洒在每一寸土地上,一切都镀着金色的光晕,美好得像一幅静止的画卷。
可正是这毫无瑕疵的美好,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真实的世界,怎么可能只有一种情绪?
记忆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他记得娘亲会因为爹晚归而担忧蹙眉;记得爹也曾因收成不好而蹲在田埂上发愁;记得村里的孩子会为争抢一个玩具而打架哭泣;记得老丈的故事里,不仅有英雄,也有无奈的离别和无法挽回的遗憾……
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交织混杂,那才是鲜活的人生,才是真实的汜笙村!
而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心修剪过。所有负面的、痛苦的、挣扎的棱角,都被彻底磨平,只留下单薄的、苍白的“幸福”。
这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故乡。
这是一个披着温暖外衣的、冰冷而精致的——牢笼。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陆千声站在和煦的阳光下,却觉得浑身发冷。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这个完美幻境的裂缝。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尝试运转灵力,丹田处却空空如也,那折磨他许久的火毒,在此地也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究竟是解脱,还是……另一种更可怕的禁锢?
如何回去?这个问题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了陆千声一路。
他踱步回到那座熟悉的篱笆小院,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染上温暖的金色。爹娘正坐在院中,娘亲在择菜,爹在修补农具,见到他回来,两人同时抬起头,脸上绽放出毫无阴霾的、一模一样的温暖笑容。
“声儿回来啦?”
“快歇歇,饭马上就好。”
这场景如此完美,足以融化任何坚冰。陆千声的心却像是被浸泡在温吞的水里,闷得发慌,五味杂陈。
他的目光掠过院角,忽然定住了。
那里挂着一个精巧的竹编鸟笼,一只羽毛艳丽的小鸟正在里面蹦跳鸣叫,声音清脆。
他想起来了。
那时,爹确实从林中带回一只伤了翅膀的小鸟,他欢喜得不得了,日夜照料。
后来小鸟伤好了,爹摸着他的头说:“声儿,它是林间的灵物,它的天地在外面,我们该让它回家了。” 他那时虽难过,却也知道爹是对的,含着泪看那小鸟振翅飞远。
可现在……这只鸟还在笼子里。它看起来很快乐,有干净的清水和饱满的谷粒,不用承受风雨和天敌的威胁。
“爹……这鸟,还没放走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爹抬起头,笑容温和得没有一丝杂质:“放走?为何要放走?你看它在这里多好,有吃有喝,不必受苦。你喜欢,它留下陪你,不好吗?”
愿望成真了。
他曾无数次幻想,如果小鸟不曾飞走就好了。如今,在这个世界,幻想变成了现实。
但这并不是真的。陆千声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唤醒沉沦的理智。
可是……为什么脚步如此沉重?为什么就是不愿,也不敢,去戳破这层美好的假象?
因为现实是——眼前的爹娘,早已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兽潮中,为了护住地窖中的他,被无尽的妖兽吞没,尸骨无存。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决绝猛地冲上心头。师尊严厉而隐含关切的教导,师叔熬夜为他研究丹药的疲惫面容,宗门内虽有权谋但也有关怀的同门……一幕幕真实的记忆如同潮水,汹涌地冲击着这虚假的安宁。
“声儿,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娘亲担忧地站起身,想要抚摸他的额头。
陆千声却猛地后退一步。
在他决绝的意志下,眼前爹娘温柔关切的身影,开始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荡漾、扭曲,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就是现在!
他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温暖的虚影,朝着那个他曾无比眷恋的家,踏出了撕心裂肺的一步——
“不——!!!”
幻象如同琉璃般寸寸碎裂。
真实的、被尘封的记忆,裹挟着血腥与绝望,轰然席卷而来!
兽潮的嘶吼,村民的哭喊,火光冲天。爹娘将他死死塞进地窖时,那最后一眼,混杂着无尽不舍与决绝的泪水。地窖里无尽的黑暗、寒冷、以及外面令人心惊肉跳的求救声……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的门被猛地掀开,刺目的光线中,是师尊那张焦急而悲痛的脸。“孩子,没事了,跟我走。”
记忆的碎片到此,原本一直是模糊而阻断的。他一直以为,是师尊直接带他离开了那片人间地狱。
可此刻,被幻境逼到绝境,更深层的、被他选择性遗忘的记忆,终于冲破了枷锁!
师尊救他出来后,并未立刻离开。
紧随其后抵达汜笙村废墟的,是两大宗门的人——天墉宗与神雷宗。场面混乱,师尊似乎不欲让人发现他的存在,匆忙间将他藏匿在了一处断壁残垣的隐蔽角落里,低声叮嘱:“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师尊施了咒,此处气息减弱,他蜷缩在废墟的缝隙里,恐惧地看着外面那些气息强大的陌生修士。
就在这时,一张带着些许好奇和顽劣的俊俏小脸,突然探了进来。
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眉眼间已有几分凌厉傲气的少年。他看着他,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问:“你是谁?你怎么躲在这里?”
他没说话,只是咬着嘴唇,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记得爹娘,记得那些妖兽,记得这满目的疮痍。
那少年看着他满脸的泪痕和狼狈,愣了一下,脸上的顽劣收敛了些。他犹豫片刻,竟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块精致的、还带着灵气的糕点,塞到了他手里。
“别哭了。这个给你吃。”
后来几日,两大宗门似乎在处理兽潮的后续。这个天墉宗的少年,竟时不时会偷偷溜过来,给他带些吃的,陪他坐一会儿,虽然话不多,有时还笨拙地叫他“爱哭鬼”,但那无声的陪伴,却是那片绝望废墟中,唯一一点微弱的暖光。
直到天墉宗要离开的那天。
少年跑来跟他道别,脸上带着一丝他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喂,我要走了。你……你以后别随便躲起来哭了,要坚强点,知道吗?”
不久后,师尊也悄然带他离开,前往了天劫山。
这段短暂的交集,如同惊鸿一瞥,被巨大的创伤和漫长的岁月深埋心底,直至此刻,在这个由他内心渴望与恐惧交织成的幻境里,才终于重见天日。
那个给他塞糕点、陪他度过最难熬时光的少年……那张脸,与如今那个冷漠强大、却又会为他火毒而焦灼的秦天迹,缓缓重合。
陆千声站在破碎的幻境中央,任由真实的记忆洪流冲刷着灵魂,喃喃自语:
“原来……我们幼时,便见过。”
笼鸟展歌喉,行人步止观。
蜜梦使心醉,鸟飞梦醒难。
陆千声:[爆哭]
秦天迹:[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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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玲珑夜3·永乐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