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铃铎带着丛丛和往常一样在摊位上为几位妇人抓药。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妇被吸引过来,颤颤巍巍的弯下腰看看草药,又看看丛丛。铃铎连忙把自己坐着的小板凳搬给老妇,待老妇坐稳才问到:“婆婆,您可是有什么疑难杂症要医治?您可别小瞧这地上小小的草药,这些可全是天下难得的佳品,包治百病!”
老妇人用手擦了下淌下来的汗珠,叹了口气:“我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治病也只是浪费银两,只是苦了我那耳聋的儿子……”一句话未完,竟呜呜咽咽的抹起了眼泪。
小药摊子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知是好奇老妇人的悲惨故事还是好奇丛丛六条腿的奇特。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老妇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不是城北头的许婆婆嘛!唉,说起他们家那个儿子真的是可怜呐,那孩子从小便天资聪颖、喜好读书,所读书籍皆过目成诵。本来肯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可惜八岁那年高烧不退,烧坏了一对耳朵。”
旁边一人接话道:“就是说啊,太可惜了!听闻这孩子虽已然耳聋,但是仍废寝忘食的苦读,年方十六就在省试拔得头筹,朝廷却因其耳疾不予录用。唉,为此这许家婆婆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却还是治不好这病啊!”
人群里一片唏嘘之声,皆慨叹这许家婆婆的可怜和其儿子的命运多舛。
铃铎恻隐之心顿生,将袖内的手帕递与老人,细细的劝说到:“许婆婆,您别着急,治愈耳疾这方面我可是经验丰富,您且擦干眼泪带我前去看看吧!”
那老妇人听到铃铎这样说,眼里瞬间涌起了希望,满心欢喜的带着他们一人一狗往城北的方向前行。
蜀良镇本是富庶的城池,城中间的亭台楼榭皆气宇轩昂,有的人家竟将金箔装饰在屋檐,一时间熠熠生辉。可是越往北走却越发的荒凉破败起来,一排排低矮破败的小房子挤在一起,劳作的妇人衣不蔽体,追跑的孩童也大多饥瘦如柴。
终于,他们在一座已经半塌陷的二间小茅屋前停下,铃铎还未进屋,却听见东边侧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许婆婆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桌、一椅、一灯、一床,再别无他物。一位青年正端坐于桌前,虽然身形清瘦却不羸弱,苍白的脸上缀着深邃如海一般的眼,鼻梁却高挺如峰。只见他手捧一本早已发黄的书,陌生人的到来也并未让他的眼眸挪动半分,仿 佛他早已超脱于天地万物,遨游于书本瀚海之中,内心是如此的丰盈欢愉。
铃铎细细环视,屋内摆设虽破旧简陋,但是却干净整洁,待看到桌上的烛台时,却目光一紧,随即撇开眼神佯装淡定的模样。
许婆婆惭愧的说到:“家里凡是值点钱的都为了治病和买书而变卖了,还请二位贵人不要嫌弃……”说完,微笑着拍了拍青年男子的肩膀,男子茫然回头这才发现家里竟来了陌生人。许婆婆比划着哑语解释如何在集市上遇到铃铎他们,又如何将他们请回家。男子茫然的神情稍纵即逝,他连忙起身朝铃铎施礼:“有客人莅临寒舍,鄙人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一句话未说完又要弯腰赔礼。
铃铎连忙扶住他刚想客气几句,却突记起他有耳疾,只得微笑的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许婆婆早已从西屋搬来一个旧板凳,用衣袖揩了揩,笑着说:“我这个孩子虽聪慧,却在人情世故上不甚灵光,还请姑娘不要见怪。他叫许慎,今年十八岁了,小时候的经过想必在集市上你也有所耳闻,老婆子我也就不再叙说了,只是方才姑娘在集市上说可以治好好他的耳疾,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怎敢欺瞒他人?但是还需细细查探公子这病是何起因,才好对症下药。”随即铃铎示意许慎将手臂伸过来,丛丛识趣的在手腕上面铺了一张绢帕,铃铎将手指轻轻点在他的手腕上。
通常是男郎中为女子看病才会铺上一张绢帕,是为了避嫌,遵从“男女授受不亲”礼节。而铃铎铺绢帕,则是“杯弓蛇影”。想当初她扮作野游方士的时候,偶遇一位中了虎蛟之毒的农夫,当她为其诊脉时,那毒仿佛像嗅到了美食一般从农夫全身汇聚起来,一股脑的全钻进了铃铎的指尖。幸亏她为炼制丹药尝遍百草,身体早已百毒不侵,否则也早已小命呜呼。
为此铃铎再也不接触任何患者皮肤,哪怕是遇到患了怪病的猫狗也绕道而行,走的很远了才遥遥的扔过去一粒裹在肉丸里的解毒小丹丸。
只见她先是为这座茅屋设下了一个固时结界,除了铃铎其他的人都凝固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仿佛也忘记了流淌,在铃铎的指尖接触手帕的那一刻,她便开始施展追忆术,探寻许慎小时候生病的种种细节。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记忆结界,时间在里面化为五彩斑斓的线条相互交织,线条上还缀着很多小小的圆形心色石,如玻璃球般光彩夺目。当人极度开心的时候,就会在记忆线上结出一颗小小的红色心色石;相反,如遇到十分悲伤的事情,也会结出蓝色的心色石。
而许慎的心色石多是紫色,这倒是很罕见。
找了许久,铃铎这才看到一颗稍大些的蓝色心色石荡荡悠悠的悬挂在记忆线上。她踱步上前,双手握住心色石,双眼轻闭,用额间抵住石面,开始潜入许慎的回忆里……
一座不甚精美却威严肃立的院落里,一众学子模样的人在排着队,每个人手里皆执一张纸,细细看去,上面写着所执之人的出身、家世、学业等情况。正是酷热难耐的季节里,蝉鸣的很是刺耳,院中虽人群攒动,但却井然有序。铃铎正诧异间,突然看到几名官府差役立在队伍的另一侧,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学子们在开封府内注册考籍。
铃铎一眼就瞧见了队伍里的许慎,倒也不是她眼力好,而是许慎过于扎眼了些。别的学子都在左右逢源、悄声交谈,更有甚者,当场就结交为好友知己。
而许慎却木讷的呆站着,有位与他并排而站穿蓝色布衣的学子刚要询问一番,却被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拦了下来:“别白费功夫了!你还想结交他?你可知他是谁?”
那位蓝衣学子反驳道:“圣人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一句话未尽,就被贵公子抢着说到:“圣人说的再好那也得有人能听得见啊!你且问问这位可否听得见你的大道理?”
只见蓝衣学子转身拍了拍许慎的肩膀问到:“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许慎这才发觉有人与他交谈,却只是歉意的用手指了指耳朵,摇了摇手:“还请这位兄台见谅,鄙人因患耳疾,所以交谈起来可能会麻烦一些……”
不等许慎说完,蓝色布衣学子早已面色涨红,冷哼一声便扭过了身。
而许慎仿佛早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不尊重,只是抿了抿嘴,低头展开手中的纸略略看了看覆又卷起。他不是不喜欢广交好友,曾几何时,他多次躲在角落里偷看那些把酒言欢、执棋阔论的书生们,眼里满是羡慕,心里挂满失落;曾几何时,他也痴心幻想过集市上那热闹的茶楼里,执一杯茶水悠闲地抿着,听周围的人们闲话家常,听说书的师傅口若悬河。
纵然这世间人来人往,悲欢离合周而复始,却都与他无关,他就仿若尘世间的局外者,独自捧着一颗火热的赤子之心徘徊在 迷雾之中,唯有母亲的爱和这万千书籍与他为伴,充盈着他的内心,为他指引方向。
铃铎望着被众人孤立的他,心中更是不忍,却也无力改变早已发生的事实,便用手轻轻一挥,只见许慎经历过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快速地掠过。随着府院解试、贡院省试、御前殿试的场景一一掠过,心色石呈现的蓝色也愈加浓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