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依存 第3章 年少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洒在邓语婷家略显陈旧的木质饭桌上。桌上摊开的是小学语文课本，那篇要求全文背诵的课文——《桂林山水》，在邓语婷眼里简直像天书一样难啃。

“漓江的水真静啊，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漓江的水真清啊，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 邓语婷磕磕巴巴地念着，小脸皱成一团，手指烦躁地卷着书页角，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呜……怎么这么长啊！清欢姐姐，我背不下来……”

坐在她对面的黎清欢，穿着干净的初中校服，眉头微蹙。她已经耐心地带着邓语婷读了好几遍，讲解意思，划分段落，甚至尝试用讲故事的方法帮她记忆。但邓语婷的心思就像她本人一样好动，总是刚记住前面，后面就忘了。

“语婷，集中注意力，这一段我们再来一遍。” 黎清欢的声音带着初三学生特有的沉稳，但仔细听，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这一年，自己心里也压着沉甸甸的石头。

厨房里传来邓妈妈翻炒锅铲的声音，夹杂着她提高嗓门的叮嘱：“婷婷，认真点！别老烦你清欢姐姐，人家功课也紧！” 邓爸爸则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偶尔抬头看一眼饭桌前抓耳挠腮的小女儿和耐心教导的邻家女孩，无奈地摇摇头，嘟囔一句：“这丫头，玩起来劲头十足，念书就蔫了。”

看着邓语婷眼泪汪汪，几乎要放弃抵抗的样子，黎清欢深深叹了口气。她知道邓语婷不是笨，只是静不下心。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课本上那几段文字，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拿起邓语婷的铅笔，撕下一小张作业本的纸，快速地、工整地将最难背的那几个关键句抄了下来。

“给。” 黎清欢把叠好的小纸条塞进邓语婷校服上衣的口袋里，低声说，“实在想不起来的时候，可以……偷偷看一眼。但是，” 她神色严肃地补充道，“千万不能被老师发现！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尽量自己背，知道吗？”

邓语婷摸着口袋里那方小小的“定心丸”，眼泪瞬间收了回去，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的小动物，使劲地点着头：“嗯嗯！我知道！谢谢清欢姐姐！我保证！”

﹉

第二天语文课。上课铃响过，教室里还残留着课间的喧闹余温。语文老师——一位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细框眼镜的女老师——踩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教室。她手里拿着一个硬皮登记本，轻轻放在讲台上，双手扶着讲台边缘，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班。

“同学们，” 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昨天布置背诵的课文《桂林山水》，都——准备好了吗？” 她特意拉长了“都”字。

“准备好了！” 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声音洪亮。邓语婷的心也跟着这声浪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她旁边的同桌，一个平时就有点调皮的小男生，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喂，邓语婷，你背了没？我昨晚背了好久，勉强过关。”

邓语婷紧张地攥着口袋里的纸条，手心都出汗了，下意识地摇摇头，小声嘟囔：“太难背了……” 这时，眼尖的男生似乎瞥见了她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点白色纸角。

“咦？你手里是什么？小抄？” 男生好奇地想伸手去拿。

邓语婷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藏在桌下，小脸绷紧，带着点被戳穿的羞恼和护食般的倔强：“才不是！不许拿！这是……这是我……我自己打的稿子！” 她胡乱找了个理由。男生看她反应激烈，撇撇嘴，讪讪地收回了手，嘀咕道：“小气鬼。”

“好，” 讲台上，老师翻开登记本，拿起一支红笔，目光在名单上逡巡，“那么，我们开始检查。第一个……”

邓语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闭眼祈祷不要叫自己。

“……邓语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邓语婷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腿有点发软。在同学们或同情或看戏的目光中，她僵硬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向讲台。口袋里的纸条仿佛有千斤重，又像一块烙铁般滚烫。

她站到老师面前，低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老师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背吧。” 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邓语婷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昨晚清欢姐姐带着她一遍遍念的场景，回忆着妈妈在厨房的声音，回忆着爸爸看报纸的样子。她张开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人们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我们乘着木船，荡漾在漓江上，来观赏桂林的山水……”

奇迹般的，那些句子，像被无形的线串联着，竟然一句接一句地从她口中流淌出来。虽然中间有几处明显的停顿，她的小脸憋得通红，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但最终，她只是紧张地绞着衣角，凭着记忆磕磕绊绊地继续着。

“漓江的水真静啊……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漓江的水真清啊……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漓江的水真绿啊，绿得仿佛那是一块无瑕的翡翠……”

她越背越顺，最初的紧张慢慢被一种奇异的专注取代。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背诵节奏里，忘记了纸条，忘记了讲台下注视的目光，只记得那文字描绘的画面。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邓语婷自己也愣住了，她居然……背完了？而且，好像……没看纸条？

“好。” 语文老师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然后在登记本上邓语婷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勾。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像一道特赦令。

“哗——！” 下一秒，教室里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真诚的鼓励，也有对她“死里逃生”的惊叹。邓语婷站在讲台上，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心里被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如释重负的轻松填满。她偷偷摸了摸口袋，那张纸条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一点都没被打开过。

下课铃声成了邓语婷的凯歌。好几个平时一起疯玩的女同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她：

“哇！邓语婷你行啊！背得这么好！”

“就是就是，老师第一个叫你，你都没卡壳！”

“我还以为你要完蛋了呢！厉害厉害！”

邓语婷被夸得飘飘然，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嘴上却还假装谦虚：“哎呀，还好啦还好啦，昨晚背了好久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稿子”此刻正安然地躺在口袋里，成了她“英勇”的秘密。

﹉

放学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邓语婷像只快乐的小鸟，一路蹦蹦跳跳，书包在身后甩得飞起。刚拐过熟悉的街角，就看到了那个背着沉重书包、安静走在前面的身影。

“清欢姐姐！清欢姐姐！” 邓语婷兴奋地冲过去，一把抱住黎清欢的胳膊，差点把她带个趔趄。

黎清欢被她撞得晃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稳住身体，低头看着满脸放光的小丫头：“怎么了？这么高兴？背书……过了？” 她其实有点担心纸条的事。

“过了！过了！” 邓语婷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老师第一个就叫我！你猜怎么着？” 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我背下来啦！全背下来啦！一个字都没错……嗯，就卡了一点点！” 她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你给我的纸条，” 她拍了拍口袋，“我一下都没看！真的！”

黎清欢看着邓语婷兴奋得通红的小脸，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喜悦和自豪，那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了一丝真实的、温暖的涟漪，像冰封的湖面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邓语婷乱糟糟的头发，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嗯，” 黎清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语婷真棒。”

暮色温柔地笼罩着两个女孩。一个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麻雀，迫不及待地分享着课堂上的“惊险”与荣光；另一个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沉静的脸上映着夕阳的余晖，也映着眼前这抹生动活泼的、驱散了些许阴霾的艳丽色彩。那张未被启用的纸条，成了邓语婷成长路上一次小小的、意外的勇气勋章，也成了黎清欢心中，一份微小却真实的慰藉。她们的身影在长长的街道上渐渐远去，融入了那无忧无虑、却也悄然滋生着勇气与情谊的童年时光里。